叶桻奔至山腰,知道郯军不敢出城追赶,缓下脚步,将秦泰扶躺下来。
秦泰听说衢园的难民已经在去南海的船上,轻轻抒了口气。
“桻儿,你千辛万苦的回来,却发现我这不中用的老头子不仅没能保住衢园,反而助纣为虐,帮郯军治疫,一定失望透了吧。”
叶桻摇头,“老爷子,你不是助纣为虐,你只是遵从大善本性而已。”
秦泰空神不语,捂着胸咳嗽起来,嘴角一片血沫。
叶桻伸袖揩拭,秦泰摆摆手,“我肺痛咳血,一个多月了。”
秦泰身为良医,当然知道自己的状况,可他身边总有无穷无尽的患者,唯一没空照顾的,就是他自己。
身体已垮,他依然不顾,日日操劳,瘦得皮骨凸出,两颊凹陷,现在连呼吸都痛,每喘一口气,都象把余存的生命又呼出去了一分。
叶桻忍着哽咽,“老爷子,你累成这样,得好好休养。”
秦泰一笑,“我来寿县之后,做了这个决定,即使郯军不杀我,老天也一定会收了我。郯军是虎狼之军,若能从大疫中复原,往后不知还要屠杀多少人,可我总是愚善短浅,做不到有人在眼前痛苦呻吟,却置之不理。”
“我年轻时满心功名,多次应试不第,人也变得暴躁偏激。母亲因庸医误诊过世,我才突然彻悟,不为良相济世,当为良医济人。”
“我入医极晚,拜入师父门下时,已经年近三十,学医的第一天,师父别的没教,单给了我一篇药王孙思邈的《大医精诚》,我每日都念诵于心。”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修菊秉承此念,为救曾经作恶的宣女,不惜性命,一瞬都不曾犹豫,我又怎能面对伤患,无动于衷?郯军虽是残狠的虎狼,可乱世叵测,虎狼会变成羔羊,羔羊也会变作虎狼,我分不清界限,断不清因果,料不得时势,做不得判官,只能做个一视同仁的医者。”
“这一场瘟疫治下来,到底是积的福多,还是造的孽多,我不知道,我也等不到一切明晰的那一天了。若我死后的鬼魂能摆除肉身所受的煎熬,何尝不是超度解脱?”
叶桻抚着他干枯的手掌,“老爷子,你救人无数,光我的命就救过两回,你这样的活菩萨还要责问自拷,我们这些承受你恩惠的人,如何立足于世?”
秦泰将手掌一翻,搭上叶桻的脉搏,“桻儿,你的红疽热已被克住,是怎么治的?”
“老爷子,我正要向你介绍一个人,她的医术手段和你颇为相似。”
叶桻已经听到铁牙的鼻息,白狼带着蓝罂循声而来。
蓝罂见这两人一个浑身是血,一个奄奄一息,不禁蹙起眉头。
叶桻都是外伤,生命无虑,半躺半坐的老者却积劳成疾,身骨崩溃,晦容涩声,只怕支持不了半个时辰了。
叶桻道:“老爷子,这位小蓝姑娘和你一样,也用青蒿治疫,我染了红疽热,多亏她诊治,才化险为夷。”
秦泰目露欣喜,“小姑娘,你的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老伯伯,我自小跟着采药的贝爷爷给人治病,所以知道一些。”
秦泰仔细端详她腰带上拴挂的采药工具,眼睛一亮,“贝爷爷的姓名,是不是叫作贝寒川?”
“咦,他的名字你怎么知道?”
秦泰抚胸而笑,“原来贝师叔还在世上!他做的小药锄形状特别,我一眼就能认出。师叔失踪多年,渺无音讯,却让我在大限将至的时候,得到这个消息,老天待我不薄!小姑娘,我和你师从一门,你不会嫌我这师兄太老吧?”
贝寒川救了沈墨云之后,为了躲避神鹰教的搜寻,隐没行踪,游走边境,没人晓得他的来历。
蓝罂今日才得知,贝爷爷曾是中原人人传颂的名医,善治内外重伤急症,尤擅万难之首的脑颅修复,人称“金颅圣手”。
蓝罂俯身行礼,“拜见师兄。”
秦泰满怀欣慰,师叔高足出山,可以省却他很多牵挂,是安心离开的时候了。
“小蓝,大难之世,为医者,苦身在次,苦心在上,每日与死亡恶疾为伴,非神定志坚者,不能持之。你年纪虽轻,却无惊无惧,有大医之相,只可惜我这没用的师兄要先行一步,不能和你同研共勉了。日后见了师叔,请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临终能与你相见,甚幸,甚幸。”
眼神慢慢匀散开去,在旭日破升之际,枯竭而逝。
叶桻呆默半晌,眼泪夺眶而出。
蓝罂与同门师兄刚刚相见,便生死分别,亦自伤感。
铁牙长声哀嗥,回荡空谷。寿县城头的白旗黑幡在晨风中扑扑飘吹,似在附声作和。
两人将秦泰安葬在向阳的山麓,削石为碑,肃穆拜别。
叶桻决定到邓璘大营报信。
他厌恶官军,可郯军食人惨暴,若不制止,不知还会有多少人沦为肉粮。
蓝罂道:“郯军拖延诈降,你空口无凭,官军不会相信你。”
叶桻依然坚定,“我只想据实以告,他们即使不信,能有所警惕也好。王郯性情狡猾,昨夜受此一扰,今日定然有变。”
事不宜迟,叶桻赶到邓璘大营。
邓璘的部下一听叶桻的讲述,立刻乱棍驱赶,“从寿县来,必然满身瘟疫,祸及全军,快打出去!”
叶桻只想报信,不想生事,见有人去邓璘大帐通报,便退至远处等候。
邓璘接到消息,“寿县昨晚真的有异动?”
探子道:“今晨寿县门开,照例是埋尸的车队,死者只增不减,那些尸体我验看过,没有作假。报信者区区一人,若一切如他所言,他怎么可能活着离开寿县?我看是他将自己弄出一身血污,专来诓骗赏银。”
叶桻在外面空望许久,无人理会,后来总算出来个小兵,远远丢过来一个铜钱。
“邓将军赏你的!再想贪多,便赏你军棍,还不快走!”
叶桻看着地上的铜钱,长叹一声。
蓝罂道:“叶大哥,这里的主帅虚浮自负,手下兵将轻傲,咱们无能为力。”
再留也是枉然,两人只得离开。
这日傍晚,黄云漫天,郯军照例于戌时打开城门,第三次出城埋尸。
运尸车队过河后,车上麻布一掀,跳下两千多名士兵,旋风一般,攻破毫无防备的邓璘大营。
王郯紧跟在后,率主力倾城而出,大败邓军,屠尸遍野,收缴了所有的粮马补给。
邓璘自尽而亡,王郯将他的尸身车裂成块,头颅装在匣子里,送往江南督治府。
江北援军已经撤散,然而江南督治尚彦手中尚有六万兵力,屯于杭州。
郯军在并未完全复原的境况下绝地反击,送头颅是鱼死网破的示强之计。
尚彦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郯军硬拼,一直以灾患为由,拒不出兵。
此刻他眯眼盯着头颅,暗想王郯颇有胆魄,未准能成大事。
不若留贼,以作富贵之资,于是继续握兵保境,望风不动。
王郯死灰复燃,天子捶胸顿足。
再聚江北兵马需要时日,承业帝下诏江南督治府,让尚彦尽力拦截郯军,拖敌待援。
尚彦龟缩称病,说灾荒粮少,兵饥疫重,无力阻敌,闭守不出。
天子来回踱步,尚彦在江南根基牢固,不是骑墙观望,就是已和郯贼暗通。
左右斟酌,不敢和尚彦较真深究,承业帝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王郯从坟墓里爬了出来,攻克睦州,恢复元气,贴着尚彦的鼻子,向长江步步逼近。
淮南督治吕春祥奉天子之令,二次集结援军。
淮北军、河东军尚未回到原驻地,这次集结却比上次还慢。
吕春祥执掌三域行营都统的总兵权,淮北督治余应雷和河东督治司马岳暗暗不服,合兵之时,三域属将多有摩擦。
承业帝身边的宦官兆庆向天子献策,愿作监军前往淮南,统协三域军马,共御郯军,亦防各域乱中生变。
兆庆走后,承业帝勉强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上朝,迎面一道噩耗,御西行军总帅老将军魏濂,阵前病亡。
魏濂去年秋末率军出征,与悉黎殊的主力展开夺守城池的恶战,双方兵锋交锐,犬牙切错。
魏濂的兵力不及敌军雄厚,然而魏濂经验丰富,战策杰出,鏖战数月之后,终于将悉黎殊逼回洮水以西。
现在军失主帅,形势又回到刀刃上。
承业帝环视满朝百官喏喏苍白的脸,竟然挑不出一个可镇军心、能担重任的大材。
中书令杨柬道:“羌逻兵耐寒怕热,按惯常的气候,一入春天,他们就是强弩之末,可今年春寒,至今不见回暖,悉黎殊会抓住天时和盛军失去主帅的契机,凶狠进攻。”
门下侍中宋水仁抬步出列,“魏老将军提拔的副将申炯,沉稳可靠,陛下何不令他接任总帅。”
大理卿傅锦程摇头,“申炯中规中矩,谋略不足,勉强守城可以,退敌却难。”
龙武将军陆明昱请缨出征,承业帝犹豫不决。各方战祸延绵,西京也鱼龙混杂,三闹五乱,若没有陆明昱统领禁军,连皇城都坐不安稳。
杨柬沉思片刻,“陛下,当今之计,只有从陇昆都护府调凛军入关,才可与悉黎殊抗衡。”
宋水仁立刻摆手,“守月城到河洮将近五千里,一路戈壁荒漠,行军艰难,远水难解近渴,与其征调凛军,还不如从北庭都护府调安北军回援。”
杨柬沉脸否决,“北方浑朔动荡不安,花讫勒、乌日勒两部正在争夺草原霸主,混战不绝,常常闯入盛境,占城为垒,打劫粮饷,掳丁充役,无论哪一部占得优势,都会南下捞补军需,北面一旦抽兵失防,西京会陷于四面战火的绝境。”
傅锦程道:“陛下,陇昆凛军善于奔袭,不畏艰险,若能背击悉黎殊,羌逻必败!”
赢王李雍的眼光向承业帝身上一扫,“凛军一直是握在凛王手中的铁戟,换了谁使都不顺,军中各族混杂,异心难测,现在又是一支无头之师,除非将凛王找回来。这位王爷的脾气,哼哼,连先帝都压降不住,他被收了兵权,心怀怨恨,铁戟若是还到他手里,是背击羌逻,还是来挑西京的龙椅宝座,可说不准。”
承业帝叹了口气,“诸位亲王之中,朕这位堂兄最为骁勇善战,先帝对他又爱又恨。这几年凛王游历无踪,朕登基时都没收到他的贺表,之后更是连一道平安折子都没有,根本不知道他人在何处。国难如此,若他有心救危,怎会避而不现,可见还是心有嫌隙。”
承业帝惧怕父亲广成帝,也惧怕有胆量与父亲针锋相对的凛王,对凛军一直敬而远之,不敢动用。
正纠结,西北驿使送来急报,陇昆都护府代都督钟少鸣请奏出征。
杨柬面色一振,“陛下,凛王被收兵权之后,先帝调整凛军部署,派驻了不少忠心耿耿的汉将,这位代都督钟少鸣深得先帝信任,凛军决非无头之师,依然是严整有素、战功卓着的塞外铁骑,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承业帝虽有顾虑,却想不出其他的选择。
承业二年三月末,一队飞骑驰出西京,带着天子急调凛军入关的诏令,直奔陇昆。
申炯接任御西行军总帅,与悉黎殊拼力相持。
李雍面带冷笑,“陛下,这位堂兄,还是尽早找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