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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拦江之虎

  琮瓒大军出遂州,沿涪水而下,攻克青石城之后便按兵不动。

  涪水青石城是与鱼城同气连枝的城垒之一,另外两座是渝水武坪城和渠水广良城,此外还有星罗棋布的隐秘小寨。

  青石城距鱼城只有八十里,莛飞看着自己亲手堆建的沙盘,呆怔不语。

  原以为是拒敌有效的连环绊马索,可青石城激战四天便沦于敌手,“纸上谈兵”,说的不正是他?

  徐敦看着莛飞瘦了一圈的脸,向于俊一叹,“于大人,你劝劝他,一天没吃饭了。”

  于俊走到莛飞身边,“易公子,敌军来得这么快,出乎你我预料。这几座堡垒比鱼城建得晚,不够完善,垒中是不久前才从村民里招募的新兵,他们不习战事,弓弩无力,炮车失准,不熟号令,甚至不懂如何依据城墙交叉互防,让他们来对付训练有素、斗志顽狠的羌逻军队,失守并不奇怪。堡垒重要,更重要的是守垒的人,鱼城备战充分,绝不会重蹈覆辙,倘若你自己都没有这个把握,就已经输了一半了。”

  两人走出山顶牙城,眺望远方,莛飞手抚城墙,“于大人,史册中记载的将帅,能在谈笑间运筹帷幄,我真是不敢想,这城上的一砖一石都重责在身,敌军未至,我已心坠千钧,他们怎么能笑得出。”

  于俊俯瞰山下的滔滔江面,“笑给对手,是灭敌威风,笑给部属,是长己士气,双方将帅如果势均力敌,斗的就是气度二字,气度可以左右人心,人心可以左右成败,你我凡夫俗子,不经百战,何来气度?笑不出来,也无须勉强。”

  两人望向青石城方向,琮瓒按兵不动,是在等秦州会盟的消息。

  青石城中,琮瓒刚刚接到信报。

  他得知伏阙上书的始末,毫不在意的一笑,议和固然省力,不战而获总是不够过瘾。

  取消会盟也好,困兽犹斗,猎物濒死之搏,最有趣味。

  只要踏平前方这座小小的鱼城,长江中原,伸手可及。

  十一月中,琮瓒大军沿涪水抵达空弃的合州旧城。

  琮瓒纵马踏上江堤,仰望对面的鱼山。

  秋末日光萧索,山河一片冷峻。

  灰色的城关悬踞高崖,依势而建,宛如险岭肩头披挂的坚厚甲胄,离江面足有百丈,观之摒息。

  关上旌旗肃整,没有一丝荒促,琮瓒一路攻城拔寨,这般沉静有备的守垒,还是第一次见到。

  羌逻军渡过渝水,在鱼城东南的石子山上构筑工事,安营扎寨。

  琮瓒照例先派使者,去鱼城城下诱降,一个时辰都没到,使者磔裂的尸首就被挂在城头。

  淋血断碎的肢体拼出一个琮瓒一眼能认出的简单汉字:“不”。

  琮瓒瞠目冷视,脸上未见怒色,额角的青筋却凸硬如铁。

  他立即升帐传令,令刘云甫沿渠水北上,去夺广良城。

  此刻樊尼的军队正向益州逼进,梁安已成惊弓之鸟,龟缩益州,不敢轻动。金越军队在戎州牵着长江上游的盛军兵力,合州南面的渝州已是半座空城,鱼城若有援军,必自东、北而来。

  广良城上通渠水第一要镇渠州,东望忠州、万州、开州,是东、北援军的必经之途。

  他让刘云甫在周边打援,他亲自来围鱼城这个点,这样就可以专心专意的,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合州刺史于俊,好好掰一掰腕子。

  刘云甫分兵而行。

  琮瓒望着那个血淋淋的“不”字,亦只回了一个简单的汉字:“攻”。

  鱼城之战开幕,好比一把抵在胸口的匕首,终于开始向心脏剜进。

  琮瓒五万大军,而鱼城只有四千士兵、六千百姓。

  身在益州的梁安如坐针毡,从川西、川南调拨援兵已不可能,川北渝水一线的各镇守军因为水灾毁城,都集中在阆州至剑门,悉黎殊即将与魏濂接战,川北不可无防。

  川东的渠水划在山南域境内,如今之计,只有跨域借兵。

  梁安打定主意,取出平川行军总帅的御赐兵符,征调山南域渠州水师沿江南下,兵援鱼城。

  梁安不知道,此刻正有一路义军昼夜兼程,赶往合州。

  林雪崚一出秦岭,就得到鱼城开战的消息。

  义军过梁州,入诺水,轻舟顺流,七天之后赶到诺水入渠水的归仁县。

  河口便利,消息灵通,她一面让大伙泊船休整,一面派人打听战况。

  这一打听不要紧,原来刘云甫已于一日前攻克了广良城,占据了通往合州的必经要地。

  林雪崚喉上一紧,广良城和青石城一样,是合州向外延伸的锐爪,如今锐爪断了两只,江上多了刘云甫这拦路虎,太白义军实在是晚了一步!

  公孙灏道:“宫主,事已至此,懊恼无益。渠州水师南下增援,一定会设法把广良城夺回来,咱们赶去相助,会会刘云甫这个叛贼!”

  林雪崚本想在归仁县停一宿,一合计,只歇了两个时辰,便又下江,第二天黄昏赶到渠州。

  等待义军的,是更坏的消息。

  渠州水师抵达广良城,与刘云甫在江面激战半日,不敌而撤,折损大小船只一百余艘,连指挥使所乘的楼船战舰都落入敌手,残兵余船退至广良城东北六十里的柴草湾,士气大挫。

  义军船队一刻不歇的赶到柴草湾时,已是次日午夜。

  满天寒星照着秋夜草港里创痕累累的艨冲、走舸、海鹘、斗舰,江滩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伤兵,个个失血力颓,一片消沉。

  林雪崚派人通报骆世昌,义军的船队停在湾侧的晒谷场旁边,她不敢打搅伤兵,只带公孙灏、冯雨堂、雷钧和七江会几位舵主上岸,来到水师大帐外,求见指挥使。

  骆世昌败战低落,不想见人,可义军有舟船数百,带足粮、药,是诚心前来相助的,江湖人不讲官场面子,如果真能扭转战局,不妨与他们一会。

  骆世昌令军士添掌灯火,将来者迎进帐中,一见首领是个身材高挑的男装女子,十分意外。

  林雪崚大方见礼,“指挥使,秦岭太白宫以义军起家,得太祖钦顾,以保疆攘夷为责,国难之际,投麾效命,不求战功,只求出力。叛贼刘云甫曾任东海防御使,是个劲敌,义军愿助渠州水师夺回广良城,援战合州。我等来得仓促,深夜相扰,还请大人不计唐突之罪。”

  骆世昌客套了两句,深深感慨,“刘贼叛国,罪大恶极,不过他整治水军,的确很有天份。”

  他展开河道图,“广良城依山而建,在水上圈出一座半圆形的瓮城,守卫森严。他的船泊于城内,出战时,他将战船分为五队,中流为精锐,两侧为护卫,近岸是候补备役,彼此配合无间,有快舟往来指挥,调度得法,稳中蕴奇。”

  “更奇的是那些水军兵士,清一色健硕少年,个个力巨惊人,本领不俗,行动划一,不言不语,对叫骂漠无反应,就象一群训练得服贴犀利的鱼鹰,除了听令之外,不作二想。”

  林雪崚道:“指挥使有所不知,他们原本都是南方沿海渔村善划善游的穷苦少年,被灌了药掳至羌逻,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那么大的力气,自然也用药催的。羌逻人不擅舟桨,刘云甫就用这丧尽天良的法子,造出一支奇异的水军。”

  雷钧问:“骆大人,倘若再与刘云甫较量,他有什么缺懈破绽,能然咱们有机可乘?”

  骆世昌微微摇头,“刘云甫绝不是无懈可击,但他见惯水战中五花八门的策略,应变奇快,劣势也能扳成上风,何况他现在抢走了‘移山’,更是如虎添翼。”

  “移山?就是渠州水师那艘楼船战舰?”

  骆世昌面露遗憾,“不错,移山楼起三层,船高十丈,方一百二十步,转轮二十组,被他用铁壁铧嘴海鹘舰一头撞破,抢夺占据。”

  上官彤道:“既然撞破,短时之内难以下水,怎会如虎添翼?”

  骆世昌一叹,“东海舰队有的是比这大得多的楼船,刘云甫征战多年,对船上的一钉一板了如指掌,修复小小的移山,对他来讲不是难事,此人见多识广,要修便不会维持原样,只会比之前更具威胁。”

  公孙灏皱眉,“刘云甫只用从羌逻带来的小船,便能连破松、茂二州,现在一路攻掠,连抢带造,手下的船舰越来越多,我看他入侵时就打定了就地取材的念头,移山到了他手里,会成为主力指挥舰,好让他重享叱咤东海的荣光。指挥使,渠州水师有没有别的战舰,能与移山匹敌?”

  骆世昌答:“剑南域各州驻军都是一兵两用,上陆爬山,下水掌船,没有单独的水师。山南域虽有专门的水师,可规模不足,渠州除了‘移山’之外,另有一艘‘填海’,然而‘填海’年久陈旧,一直没来得及修缮,拿出来也不堪一击,现在还在渠州船坊中。”

  公孙灏捋须思忖,“这么说,最好在刘云甫修好移山之前,与他决战。骆指挥,照你估算,移山多少天能下水?”

  骆世昌沉眉一算,“十天左右。”

  林雪崚道:“灏叔,你带人从水路探探广良城的动静,瓮城守卫严密,千万小心,我会让元昇的悬天营从陆路窥探。上官舵主,请七江会协助指挥使修补船舰,等灏叔他们摸清状况,咱们再与骆大人商议。”

  几人起身告退,走出帐外,穿过江滩的时候,林雪崚忽然瞥见伤兵之中,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她仔细一瞧,惊喜道:“武珲,你怎么在这儿!”

  玉塘村的武珲是带她去青龙寨的领路人。

  武珲瞪眼凝视,他伤了肩和腿,撑拐站起,“林姑娘!”

  林雪崚让雷钧他们先离开,笑道:“你爹这次怎么放你出来了?居然舍得你跑这么远,入了水师?”

  武珲一听这话,神色沮黯,一瘸一拐的与林雪崚来到江边的僻静处。

  “林姑娘,神鹰教那些匪人散了之后,村里人原以为日子会好过些,谁知没几个月,峡里就冲进山南督治府的军爷,说我们与匪人合伙贩运私盐私铁。”

  “村里人稍加辩解,便被割耳切舌,重杖责打,结果大家都被捉走充了苦役,牲畜、家产尽被夺去,房子也烧了。早年我们求他们治理匪患,他们忌惮贼匪厉害,不敢上门,匪人走了,他们立刻进来搜刮抢掠,手段残狠,早知如此,还不如求青龙大王留下!”

  说着说着,嗓子哽咽,“村里的男人被押到官家盐井为奴,我爹被千斤锉砸断了脚,只得了一个铜子的‘脚夭红’,三天之后断了气,我终于得了机会,逃出盐场,否则迟早死在那里。”

  “这年头,不从军,只能去当山匪、乞丐,我到处流浪,幸亏舟桨娴熟,才入了渠州水师。原来村里的那些乡亲们,怕是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林雪崚怔然无语,回想和武珲爬上化龙岭,俯瞰玉塘村的那一刻,夕阳之下碧如翡翠的世外桃源,已经不存在了?

  武珲揉了揉眼,“白果坳也不好,上庸县向周边辖地增了税敛,同叔他们每月要向县里纳十张豹皮,外加野猪、野鹿和各种山珍,小虎捕猎的时候,被野猪群拖去,同叔失了儿子,一夜白头,眼睛坏了,小虎的娘伤心病故。坳里的人陆续离开,同叔不肯走,每日疯疯叨叨,浊着眼摸索着,磨叉子磨箭,要去杀野猪。”

  林雪崚听他絮絮相告,越听越沉重,夜风掀浪,眼泪来不及流,便被吹进江里。

  她崚凝视江面,一咬嘴唇,擦干眼角,“武珲,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要惦记曾经的玉塘村,回忆太多,会让人在该硬朗的时候变得疲软。”

  “林姑娘,怎么才能有力气呢?现在我不知为谁而活,为谁拼命,生时无可牵挂,死后没人惦念,来世上一遭,有什么意思?”

  “武珲,活下去,并不一定要为某个人,也可以为了脚下一寸土,面前一方水。总有一天,你会找回你的牵挂。”

  她扶着武珲回到江滩,然后独自走向晒谷场。

  回到停泊的船上,抱膝而坐,从包袱里摸出青衣娃娃,借着星光和营火,轻轻抚摸青衣娃娃的眉眼。

  隐秘无争不是乱世的生存之道,老实八交的衢园会比玉塘村幸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