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钧浓眉一扬,“宫主,失敬!”
上手就是一通紧锣密鼓的攒刺,他暗想金纹偃月刀粗长沉重,难以缜密防备,这一路攒刺是笼罩全身的试探,一有间隙便夺孔而入。
林雪崚两手分开,牢握刀柄,旋身推挡,伶俐多变。
金刀、长枪密集相撞,叮铛如疾雨,火星擦腰飞,金光银影,煞是好看。
她没有大开大阖,猛砍猛抡,而是以中为轴,刀柄、刀刃两头同使,轻重兼备,机智灵活。
冯桀、周越不约而同看向公孙灏,这并非寻常长刀刀法,这不是坛主的桨法吗?
林雪崚向履水坛偷师,公孙灏憋到现在,终于绽出一脸得意。
东栾渐连连摇头,“金刀霸势,只贪轻巧省力,使得象扫地的笤帚一般!”
林雪崚听他评论,并不介意,旋身如柳,突然一个弓步,金刀“呼”的一声,翻滚一拍,将枪尖压在刀下。
雷钧奋力一抽,竟然没有抽动,当即后退一步,枪杆一弯,撑杆腾身,倒飞半空。
他借着惯势,拔出枪尖,凌空挽个枪花,银光如霹雳。
林雪崚双臂振直,长刀抡起,划出一道耀目金虹,这一刀使足全力,极其威猛。
金虹、霹雳交击,整个玉泽堂开云见日似的,一瞬暴亮。
长枪拨不过金刀的份量,雷钧手腕一旋,枪杆擦偏,侧击刀锋,借力后翻。
林雪崚不等他落稳,金刀横挥,满堂风雷,“呼呼”震耳。
雷钧不想正挡其锐,粘缠挑抹,灵蛇攒势。
两人虽是步战,可来来回回惊涛骇浪,不逊于两军阵前的马将互挑。
前排观者衣鼓襟飞,被一波波的劲风掀动,宛如身处黄沙飞嚣的疆场。
林雪崚知道雷钧在等她体力不继,自露破绽。
激战两圈之后,她一招走软,金刀沉落半尺。
雷钧压枪攻上,但跟得不深,怕她使诈,心有防备。
金刀连劈带削,始终压着低势,进退几番之后,雷钧终于挺枪扬刺,直击她上身要害。
林雪崚拖刀疾闪,作势侧滑,长枪步步紧跟,不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退滑之际,她的掌心突然在刀柄上一推。
“驭龙出山手”,力道神猛,金刀脱手而出,先沉后起,擦开枪锋,赶在枪尖追上她之前,自下而上,挑至雷钧胸口。
雷钧滴水不漏的防着她使诈回击,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么沉的金刀,竟能被她用成飞刀!
他闪避不及,眼看就要开膛破肚。
林雪崚跟着一记“引瀑移峦手”,将金刀吸得向右偏侧,伸手一抄,刀锋在雷钧脸旁几寸处险险停住。
雷钧闭眼稳了稳心神,暗想早晨应该翻翻黄历,看看有什么“飞物不祥”的说法。
之前差点中了卫桃花的飞锤和东老爷子的飞刺,现在又险些被这丫头的飞刀斩成两半,唉,自己怎么不长记性。
他抹去脸上的细汗,弃枪抱拳,“宫主好本领,属下受教!”
堂上风凝雷止,观者仍在回味,久久难平。
林雪崚一手叉腰,一手拄刀,“雷右使,我用了师父教的手法,有投机之处,这些兵刃上的功夫,还得和你多多切磋共勉!”
柯文熙偷眼瞥向东栾渐,老爷子嘴角微动,似在嘟囔“雕虫小技”。
林雪崚手持金刀,转向东栾渐,“东坛主,你是继续用峨眉刺呢,还是另选兵刃?”
东栾渐睨视片刻,哼,非要跟他过手,这可就是你自找的了!
他缓缓前踱几步,“文樱,借你的绣花针一用。”
女人绣绣花才是正经,东栾渐竟要以最轻细的锈花针,对付林雪崚的金纹偃月刀。
柯文樱取来线筐,东栾渐随手扯了五六支带线的针,提在指缝之间,若不是彩线轻晃,几乎看不见针在何处。
林雪崚凝起心神,东栾渐内功浑厚,倘若运力于针,进攻之际电快无影,自己金刀笨重,如何能防?
决不能象刚才那样以实打实,唯有以气制胜。
心念一定,默运太白心经。
她没有用太白心经驱过流光绝汐剑以外的兵刃,寻常兵器遇寒变脆,这金刀也不例外,因此寒气拿捏甚为重要,气衰不能随心所欲,气盛绷满弦断。
东栾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要严酷考较她一年多来自行修练的本事。
玉泽堂内外鸦雀无声,只有近处的人能听到彩线晃动时几针相碰的轻微之响。
林雪崚持刀不动,一股轻渺的寒气漫出手掌,顺着刀柄萦绕,直至刀尖。
寒气并未在刀锋上凝结成雾,金色的刀锋仍然明亮耀目,象轻云缭缠的月亮。
太白心经拿捏到这个火候,寒气不具杀伤之力,然而人、刀相连相通,浑然一体。
东栾渐眯着的眼睛微微一睁,腾跨一步,抬臂扬手,垂软的彩线瞬间抖直。
细针分向刺出,发出“哧哧”之响,听上去象比针粗几十倍的利箭,每道都有利箭之力。
林雪崚提身跃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粗长的金刀在她手中仿佛轻若鸿羽,飘忽迅捷,不带一丝风声。
不少观者伸手摸耳,以为自己失了聪。
明灿刀光如云雾里的展翅金鹏,扇、振、拨、挡,骁勇又仙灵,与针相击时,方才发出叮叮脆响。
柯文熙与雷钧对视一眼,“承影诀!”
用这么重的兵器施展快捷无伦的承影诀,连邝南霄都没尝试过。
林雪崚足一擦地,便立即拔高。
太白心经缜密绵久,融贯全身,人刀合一,随心所欲,金光白影穿梭腾旋,如神似幻。
东栾渐大步奔跨,挥控彩线,飞针往来密集,电快力狠。
观者见这两人一个举轻若重,一个举重若轻,满堂静谧,只闻“哧哧”针响。
这静谧之战,比今日任何一场都要扣人心弦。
忽听“嚓”的一声,一根彩线被刀斩断,绣花针飞刺入柱,深入数寸。
余针加紧攻势,彩线穿破寒雾,千方百计牵缠云中的金龙。
耗斗良久,金刀开始发出呼呼的破风声,这是刀速减缓之象。
与此同时,又有两根彩线被拦腰斩断,东栾渐只剩三根绣花针,可他从容依旧,三针也能变化万端。
金刀凝锋,突然化守为攻,由承影诀改为鱼肠决。
满堂挥洒的金影聚作一束,披靡向前,霸道明艳的刀光将东栾渐全身笼罩,旁观者被晃得睁不开眼。
东栾渐冷哼:“这就沉不住性子了!”
两根绣花针顶风而上,突破凌猛的刀气,一针飞向林雪崚眉心,一针刺向她肩头要穴。
细针驱散寒雾,来得太快,鱼肠决孤注一掷,倘若拧刀拦防,气息受扰,刀劲分卸,威力尽弃。
林雪崚刀势不变,握住刀柄的右手中指平伸,指尖发力,用明珠弹雀手逼偏两针。
一针擦着发髻掠过,一针贴着右臂掠过,彩线擦过手背,割出一道细细的血口。
东栾渐最后一针出手,直击刀锋。
林雪崚刚才使明珠弹雀手,气息受了干扰,此刻加紧运转太白心经,保护刀锋,不闪不避,硬硬相碰。
绣花针“叮”的一声,击在刀侧。
刀刃并未被细针贯穿捕获,绣花针撞出火星,倒飞而出,彩线燎着,烧出一抹淡烟,坠落于地。
“鱼肠决”势如破竹,斩至东栾渐肩头。
东栾渐冷眼而视,背手不动。
林雪崚猛动急止,停刀而立。
这一战消耗颇剧,她稳住气息,正在暗自庆幸,忽听“喀”的一声轻响,厚重的金色刀刃上绽开一条细纹。
细纹转眼扩展延长,她接最后一针时操之略急,太白心经寒力稍过,刀刃变脆,经不住针上的力道,裂开一条口子。
金纹偃月刀是太白荣耀的象征,到了她手里竟然落下缺陷,归根结底,还是她功夫有亏、心智有欠。
东栾渐早已估准了她最后一刀的内力火候,因此稳如磐石,躲都不曾一躲。
林雪崚愧疚撤刀,“东坛主,我年轻识浅,请你不吝赐教,多加督促!”
东栾渐自与白虎君鏖战以来,深感自己进境不足,回太白山后刻苦磨练。
他对人挑剔,对自己何尝不是百倍严苛,年近花甲却无一日懈怠,光是这永无止境的求进之心,就令林雪崚五体投地。
东栾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冷冷道:“不敢当。”
观者见二人激斗,水火不容,望之揪心,现在林雪崚诚恳谦逊,大家总算舒了口气。
公孙灏揉了揉肠胃,“宫主,再不收场摆酒,武校的霸主就不是东老爷子,也不是雷炭脸,而是大伙肚里的馋虫了!”
众人大笑,范成仙把谷酒坊最后存着的太白春取出来开饮。
林雪崚将金刀交给季隐常,“季执坊,这口子修得好么?”
季隐常低头看看,“宫主放心,寸痕不留。”
一坛坛太白春开封入碗,酒香四溢。
林雪崚立在雕着太祖西征的白玉屏风之前,端起碗来,静默片刻,抬头一笑。
“灏叔,你说女人不懂酒中之妙,现在我连敬酒令也不会说,真是笨拙,不过今天我也要象男人一样,尝尝豪饮的滋味,谨此恭贺两位武校霸主技冠群雄,亦祝大家离山之后,征程顺利!”
“此去经年,诸位当中,有人会封侯拜将,立功入册,有人会马革裹尸,血染他乡,无论如何,都别忘了今日同场而校、同堂共饮的痛快,等风平浪静,归还故里,咱们再聚在此,笑谈昔日沙场!”
仰头饮尽,一股热气冲上脸,两颊绯红。
元昇笑道,“卫桃花,宫主俊艳起来,桃花之名可轮不上你!”
众人敞开胸怀,碰碗而饮。
连七向公孙灏敬酒,赔断须之罪,公孙灏趁势抢过碗来,翻个白眼。
露夏栈主余千淞变了一串手彩戏法,以助酒兴。蛰冬栈主孟伯禺投壶射覆,猜谜作对,无出其右。
被大家纠缠最紧的,是芒秋栈主任朝晖,他其貌不扬,极擅说书,讲起故事来,一人浑似百十个不同角色,引人入胜,口技更是一绝,学什么象什么,山林万物,飞禽走兽,莫不逼真。
玉泽堂欢声热烈,从拔仙绝顶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暮时雪住天晴,日光如胭,秦岭云雾漫卷,亮处明粉,暗处黛紫。
太白义军兵分两路,厉旭坛雷震营、断枢营,羿射坛长弓营,四栈中的露夏栈、蛰冬栈,以及衍帮、五岳、太行等一众好汉归为北路,由东栾渐、柯文熙统领,启程前往西京,投入魏濂麾下。
履水坛,厉旭坛刺砓营、悬天营,羿射坛角弓营、精弩营,四栈中的惊春栈、芒秋栈,七江会汉、湘、渝水三舵及其他各派水上好汉归为南路,由林雪崚、雷钧率领,日落前下山,过梁州入蜀境,走诺江入渠水,赶赴合州。
莛荟送行之际,脸上虽笑,鼻子却是通红。
林雪崚伸指在她鼻尖上刮了刮,“小猴子,在我跟前哭又不丢人,憋什么。”
莛荟耸了耸鼻子,忍住眼底的热流,神态笃定,“林姐姐,这里一切有我,你别担心。”
林雪崚笑道:“我不担心,小猴子上树掏鸟,喷辣水,打弹弓,不是好欺负的!”
两人拉手谈笑片刻,林雪崚见时辰不早,终于放手离去。
走出几十步后,回头一看,太白宫笼罩在粉黛色的夕霞中,衬得莛荟象株乖柔的小草。
最高处的玉极轩折映暮色,熠熠发光,依稀可见落地高窗帘幔飘拂。
林雪崚低头看看手上的寒玉指环,深吸口气,“师父,但愿我能不辜负你的重托!”
空中传来“嗄”的一声哑叫,落魄在黄昏之际半糊半醒,感知气氛有异,跌跌撞撞,扑飞追来。
林雪崚讶异,“落魄,你这懒汉,凑什么热闹?”
莛荟踮起脚,“落魄,你也要走了吗?”
从热热闹闹的武校到大部人去的空旷,反差之巨,摧人断肠。
莛荟孤身立在台阶前,再也憋不住,呜呜哭起来,柯文樱过来安慰,莛荟抬肘拭泪。
林雪崚和落魄的影子已经远去,秦岭只余汉水歌王霍青鹏穿透群山的嘹亮歌声。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莛荟听着歌声,在夕阳中遥望万里千山,出神道:“文樱姐姐,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