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门关到塞外重镇伊州,延伸着九百余里的伊吾道,这条路属于三条丝路中的北道,沿途设有十座烽燧。
昔日大盛与月鹘接壤时,十烽既是传递军情的要塞,又是往来商旅的驿站。月鹘成为陇昆都护府以后,伊吾道不再有边防之需,十烽只留少量驿兵,近几年大盛陷入战乱,商旅稀少,塞外汉民锐减,驿兵所剩无几。
李烮留在西京,凛军返回守月城,孔良领了代都督之职。
回师之后,陇昆并不平静,从冬到春,天山以西大大小小的部族仿佛被神灵指引,陆续不停的向东迁过碎叶水,汇集在伊丽河谷。
北面的浑朔更加动荡,花迄勒占据着仙娥河以西大片草原,和乌日勒交战正酣,饱受花迄勒欺辱的葛禄人趁机而起,在花迄勒后方作乱,袭杀花迄勒首领,抢夺牛羊马匹,脱离了浑朔的奴役,向南越过金山,进入陇昆。
不知不觉,伊丽河谷已经遍布葛禄、塔什、兀勒、丁什、阿什、火寻等等几十个部族的游民,其中大半都曾隶属于月鹘九族,他们在月鹘内战时流亡他乡,散成小股,尝够了艰辛,现在迁回陇昆,百川归海,很快和留居在各羁縻府的月鹘旧部重新融汇。
驻扎在守月城的凛军只有几千,难以辖控日渐庞大的部落屯聚,在这几千凛军当中,汉人不到一半。
人口杂汇,孔良担心激则生变,他没有明增防范,只将四面散居的各部游民劝挪到羁縻府内,妥善安置,令凛军将领处处留心,严谨练军,又在伊吾道已经荒空的烽燧重新设置驿兵,确保从陇昆到中原传信通畅,以备急情。
出伊州向东南,沿着荒无人烟的沙路行进七十里,就是北起第一烽黄芦冈,再过一百零三里,是第二烽远墩驿。
远墩驿城宽一里,长半里,居民已经离散,城中的坡丘上残立着错落的土坯房舍,街巷之间散落着瓷片瓦片、破旧的毡靴、生锈的甲胄和沉睡的兽骨。
被孔良调驻到此的驿兵有三十多人,烽火台在驿城东北角,高出城围一丈。
驿兵守着空旷的荒城,数天见不到一只飞鸟,起先听到大风吹过城南墓地时发出的呜呜响声还觉得可怕,现在却盼着冒出几个孤魂野鬼,给索然无味的枯守带来一些变化。
这夜风轻沙静,三更时分,驿城西北城墙外传来悉悉嗦嗦的响动。
驿兵举火一照,城外沙丘下的洼地里,隐隐约约有个黑影,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众兵拉开弓箭,守驿陶伯钊在城楼高声喝问:“什么人!若不通报姓名,呈示符牒,格杀勿论!”
黑影慌张逃窜,驿兵数箭齐射,其中一支正中那人小腿,黑影负伤奔离。
陶伯钊带人下城一看,洼地里露出一个埋了半截的瓶子,瓶外贴符,瓶中是边族人祭祀用的椒糈,坑边洒着新鲜的血迹。
陶伯钊吩咐左右:“他受伤跑不了多远,你们几个沿着血痕寻找,两里内追不上就算了,天亮再说。”
驿兵举火追寻,深夜的荒漠戈壁即使寂静无风,也令人生畏,沙砾被踩时,发出怪兽要裂土而出似的响动,身后远墩驿的光亮在空旷的黑暗中显得十分微弱。
过了一里,驿兵再也找不到明显的血滴,那伤者显然勒紧了伤口,制住了流血之势。
驿兵在浓墨般的黑夜当中借着火光搜索脚印,实在吃力,正要掉头,忽听到西面的沙堆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兵刃交击之响。
几人登到沙堆顶上,举火张弓,警惕巡望,火光照出一匹骆驼,骆驼的阴影里横躺一人,是刚刚逃跑的伤者,另一人蹲在旁边,正在查看伤者的创口。
几个驿兵认出蹲着的人,惊喜道:“是叶斥候!”
斥候是侦勘小卒,然而叶桻拿着李烮亲自签发的符牒,连凛军将领都对之客气有礼,驿兵们自然知道轻重。
叶桻为了查找凛军失踪真相,踏遍九百里伊吾道。
承业二年四月,两万凛军主力取伊吾道入关。
四月十九,凛军代都督钟少鸣率军到达伊州,派飞骑通报玉门关,说会加紧行军,将四日路程缩为三日,请玉门通关使做好深夜开关的准备。
凛军二十日出伊州,当时十烽只有第一烽黄芦冈和第八烽乌山驿有寥寥几个驿兵,不过每烽都有驿垣和水源,可供军马休整,各个烽火台都有足够的柴薪。
凛军过黄芦冈时饮马补水,一切如常。这支在旷野上来去如风的矫健精骑准备再行一百八十里,赶到第三烽赤崖驿过夜。
黄芦冈驿兵目送大军远去,自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凛军主力的一盔一甲,第八烽的驿兵和玉门关的守军遥望数日,等来的只是滚滚风沙。
谁也不知道从第一烽到第八烽的途中出了什么状况,留驻陇昆的凛军和朝廷派出的勘察使竭尽全力,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众多推论都认为,凛军葬身于二十一日夜间的一场沙暴。
按行程推算,凛军二十一日应该行至第五烽冷泉驿,冷泉驿与其他烽燧地势不同,是个两面夹山的隘口,一条弯曲狭道从隘口当中穿过,沙暴来袭时,左右无路,危石滚落,没什么应变的途径,夜间沙暴比白天还要凶险十倍,就算训练有素的凛军也难逃劫难。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多年前的铁门关之变,曾在一夕之间变作坟场的铁门关也是类似的隘口,冥冥之中似有一股仇恨,让月鹘族的不幸在凛军身上重演。
铁门关一直是凛军禁忌的话题,这次主力失踪,每人心头都笼着一片黑冷的阴影,谈论十分拘谨。
叶桻到达关外后的几个月,没能得到更多的进展,可关于沙暴的推论实在令人困惑。
铁门关丧生者虽多,到底掘出了一部分死者的尸体,冷泉驿的挖掘却一无所获。
荒漠戈壁隔三差五就有沙暴,伊吾道上这场沙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铁门关那场猛烈离奇的沙暴相比,怎能人马无踪?
凛军失踪已经两年,一切痕迹都在尘沙中泯灭,四顾茫然。
叶桻并未气馁,他问遍了在伊吾道上遇到的每个旅人,甚至不惜脚力,到豹山、百帐、柔远等等县镇,寻找两年前曾经行走伊吾道的过客。
他诚朴谦和,人们愿意敞怀相助,终于有一个年轻的采石匠说,凛军离开伊州的四月二十日,没有在第三烽赤崖驿过夜。
赤崖驿雅当林立,土色丹红,驿垣背靠红土高崖,烽火台立于崖顶,晴天可以眺望很远。
二十、二十一那两日,采石匠在红崖顶上采集火焰石,夜宿烽火台,没看到凛军经过。
叶桻大感蹊跷,凛军步步严谨,不会轻易改变路线和计划,戈壁水源稀缺,骑兵不似驼队,可以耐渴缓行,两万大军想保持一日三百里的飞速行军,马匹必须有充沛的补水,这些驿站的水泉、水井都是下了大力气挖掘的,凛军一定会每驿停饮,绝不会浪费时间另辟蹊径,去找陌生的水源。
这采石匠久居西北,知道沙暴来临时,只要避免正面迎风,并且避开沙丘脚下这种容易被掩埋的险地,就有生还的机会。
二十一日夜,他在坚固的烽火台内蜷缩一宿,果然安然无恙的度过沙暴,只不过孤身一人,受惊不小,因此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回来求神拜佛,不再仗着年轻独行戈壁。
叶桻向他询问来去路上的细情,越发肯定凛军失踪的时间和地点,比之前推测的都要靠前。
如果凛军没有葬身冷泉驿,而是因为什么特别的缘故,早早偏离了伊吾道,这缘故的根源极可能在黄芦冈和赤崖驿之间的第二烽远墩驿。
叶桻来到远墩驿,又把驿城以及四周的荒坡野岭细查了一遍,最后定睛于城中的水井。
这水井位于东南城垣下,粗糙堆砌的井台比别处要新,询问驿兵才知道,这是他们调来以后才挖的井,井水咸苦,必须要加西北沙地特有的地椒草烧煮之后才能饮用,地椒草去不掉咸苦的味道,却可以防止腹痛胀泻。
在这一带打出一口清水井是难得的喜讯,多半都是苦井,驿兵们习以为常,也没什么抱怨。
陶伯钊对叶桻道:“我调驻到此之前,曾向一位老驿兵打听,他说远墩驿外的沙丘下有远近罕见的清泉,名叫远马泉,方圆丈余,清澈甘美,即使埋于风沙,每每重新掘出,仍是难得的好水。”
“我来了一看,沙暴已将清泉填没,我带人在原处挖掘,满怀希望,谁知挖出一洼猩红的臭水,我大失所望,连忙将它填了,另外选地打井,结果三挑五试,都没福气再打出一口清泉井,只好将就着喝这咸水。”
一场沙暴可以将地面景物完全改变,难道对地下水源也有毁灭之功?要是莛飞在此,这些水土之事必然清楚。
叶桻不懂天文地理的关联,可“猩红的臭水”还是让他血管一紧。
他在陶伯钊的指引下找到泉眼所在的方位,动手挖掘,不到两个时辰就掘出血污似的汩汩臭水。
驿兵们厌恶恶臭,又怕有什么邪门的疾疫,全都远远观看。
叶桻裹住口鼻,忍着恶臭,继续向两边挖掘,一直挖到深夜,除了臭水,只挖出一只变了色的皮袋,袋中残存着酒和醋混合的味道。
义军曾和凛军同行同战,叶桻知道凛军专门用这种皮袋来装一种特殊的药粉,可以清杀野外水源中的污虫毒害,有些水源即使清澈无比,也不能掉以轻心。
凛军用具规整,他细看军中工匠制作皮袋时烙刻的番号年份,正是失踪那年,看样子凛军在这里停留过,还谨慎的处理过水源,他们处理的当然不会是这样的臭水,而是被沙暴覆盖前的清水。
凛军既然按部就班的到了远墩驿,却又没去赤崖驿,会突然改道去哪里?
这似血非血的水大有古怪,如果凛军因为可疑的水源导致灭顶之灾,那两万人马的遗骸和那么多盔甲、兵刃、行囊、战器又在何处?
叶桻用皮袋装满猩红臭水,系紧袋口,让一名驿兵送往伊州,找城中的医士仵作验看,然后将泉眼掩盖,烧煮了身上的衣裳,除去满身臭气。
三日后驿兵从伊州回来,一脸沮丧,“伊州的仵作和医士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水,只能肯定里面没有血,也没有毒,给狗灌了不见异常,无论怎么筛滤沉淀,水都不变色,烧干之后剩下的红渣仍有恶臭,蛇虫对红渣避之不及,撒上一丁点,十丈之内连蚂蚁都见不到,比硫磺还管用。”
叶桻一看泉眼周围的洼地,果然找不到任何虫蚁蜥蜴。
伊州是附近最大的州城,那里都查不出,这古怪的水一时得不出线索,叶桻沉思片刻,向陶伯钊借用远墩驿驮运补给的骆驼。
陶伯钊好奇,“斥候要去哪里?”
叶桻道:“如果凛军在远墩驿和赤崖驿之间改道,向东会经过柳谷守捉,那里的守捉使一无所知,凛军很可能向西进了莫贺延碛。”
陶伯钊面色一凛,“你要去莫贺延碛?”
塞外大漠之中,占地最广的图伦碛并不可怕,因为图伦碛贯穿着从昆仑雪峰融下的河流,河流两旁生有绿洲,而伊吾道西南的莫贺延碛是绵延八百里的黑风戈壁,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无水草,往来困弊,其中的百里风区常有突如其来的怪风,猛烈之时,风拥黑砾,坠散如雨,日月蒙昧,天晦地暗,连最老练的旅人也会迷误受困。
如果必须进碛,最好多人结伴,循着骸骨前行,曾有人在碛内听到歌哭之声,左右寻找不见人影,同行的伙伴却瞬间失踪,亦曾有人看到消失多年的旅队突然重现,似蜃非蜃,似鬼非鬼,幽幻可怖。
陶伯钊劝道:“以前朝中的勘察使查无头绪,也曾集结人马,入碛探看,他挑选了一百多名驻守塞外多年的老兵,带足粮水,结果入碛七天就知难而退,不仅没有找到线索,反而让队伍在风暴中走散,很多士兵现在还下落不明,你单身一人,何苦到那天地刁难之处冒险?”
叶桻并未动摇,取出李烮签授的符牒,“凛王之托,还望相助,我会量力而行,不会贪求结果。”
陶伯钊见他坚持,只得备其所需。
叶桻一去二十天,驿兵们估算骆驼所载的粮水,都替他捏把冷汗,没想到今夜这个鬼鬼祟祟中箭逃跑的黑影躲开了驿兵的追寻,却与从莫贺延碛生还的叶桻相遇。
这人腿痛难挨,想抢叶桻的骆驼,叶桻跋涉二十天,筋疲力尽,仍能一剑断其兵刃,将之制服。
驿兵们喜出望外,捆了地上的人,把叶桻接回城中。陶伯钊见叶桻黑瘦憔悴,连忙安排他洗饮用膳。
叶桻歇了一日,恢复了些精神,对陶伯钊道:“我这次进得不深,但外人所传的黑风戈壁的可怕之处,的确眼见为实,酷日风沙尚在其次,可我没想到罗盘会失灵。”
驿兵们好奇他不辨方向,怎么还能生还,都在一边竖耳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