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桻道:“初进碛时,我只朝西南行进,不敢轻易偏离方向,每走一段,就用石头搭一个记录方向的箭形石堆,沙地碱地没有石头,就在地上刻划标记。”
“我不相信两万军马会片痕不留,一路留心察看,可满眼尽是一座接一座的土丘、无边无尽的沙石和稀稀落落的兽骨。好几次看见烈日下的蜃景,以为发现水源,结果只是浪费行程。以前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被幻象迷惑,现在才知道,在枯燥艰苦的荒野中孤行太久,会变得象梦游一样。”
“死寂的时候,只能听到骆驼和自己的喘气声,起风的时候,又能听到百里远的震抖。‘黑风戈壁’恰如其名,风猛时天地颠覆,沙土蔽空,白昼如夜,我拼命躲在骆驼身下,全靠它不停抖动才没被埋。”
“夜里黑暗无边,我明知方圆几百里内一个牧人都没有,却总在夜风中听到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以前与凛军攀谈,他们说戈壁有流窜的野狼群,会跟在迷途的人身后,在人快走不动的时候,悄悄举爪去搭人的肩头,只要人一回头,就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不到断气绝不松口。我不知道那些叫声是幻觉,还是周围有流窜的野狼,每当骆驼惊慌不安,我就撑着不合眼,直到叫声在黎明前消失。”
“骆驼身上背负的粮和水,我每日只取用能保命的一丁点。我按剩下的粮水计算行程,到了该回头的时候,却发现罗盘天池针向不稳,有时甚至乱晃不停。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失的灵,已经指了多久的错路,无奈之下,只能依靠自己来时的痕迹和路标原路返回。”
“沙地上的标识被风尘掩盖,石堆的路标半存半毁,我断断续续,有时茫然兜转很久,都找不到下一个路标在哪里,最久的一次,走了两天又回到原地,粮短水少,骆驼口吐白沫,筋疲力尽,四顾苍凉。”
“我沮丧恐慌的过了一夜,次日认定一个方向,继续上路,那是个阳光刺眼的晴天,我饥渴头晕,眼前一片亮黄,看什么都有些恍惚。”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隆隆之声,我以为又有突如其来的沙暴,举目一看,天地交接处出现一排起起伏伏的灰影,这次不是沙暴,而是密密麻麻的骑兵。”
“因为看到过好几次蜃景,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在孤独时太渴望见到同类,可这群骑兵如此鲜明,风驰电掣,肃整壮观,哥舒将军率领凛军出现在播聿城外的时候,就是这般令人震撼的景象,除了凛军,天下没有第二支这样的骑兵。”
“我惊得站立不稳,脑中一个声音在说,我急盼找到凛军的下落,这是极度饥渴的幻觉,可我的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向着凛军奔驰的方向拼命跟行。”
“凛军消失在一片山后,我象被驱赶的僵尸一样,执拗的向那个方向走。山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兵戈交击,战马嘶鸣,等我走到山脚,喊杀已经终止,变成一片死寂。”
“我爬上山顶,眼见的景象让我如坠寒冰,山下是一大片布满石头的凹地,刚才还纵骑飞奔的凛军此刻尸横遍野,战马倒伏,盔甲破碎,石缝中都是鲜血,只有一位将军坐在石头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看着可怖的惨景。”
“我走上前,向他询问,他听不见,我刚要伸手去碰他,他却突然转过头来,神色狰狞,一对眼珠当中爬出一条条红色的血丝,我自己的眼睛也是又痒又痛,我伸手一揩,手上全是条条血丝,周围天旋地转,皆成红色。”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骆驼在舔我的脸,我的手上没有血丝,那位将军和满地的尸体也全都不见,只剩一片巨大沉静的石海。我知道自己被可怕的幻觉牵引,做了一场白日梦,我惊噩难平,两腿麻软的呆坐着,神志虚溃。”
“石谷里有一种无形的威胁,象有一双手要把我拖进地下,我攒起意志,挣扎站起,混混沌沌的离开了那里。之前是我牵着骆驼前行,现在变成骆驼拖着我前行,就这样歪打正着,找到了下一个石堆路标。看样子骆驼认路的本领比我强百倍,早知道这样,一路都该让它来决定才对。”
“我凭着最后所剩的一点粮和水,又在戈壁中坚持了五天,昨日终于看到远墩驿的灯火,我打起精神,顶着黑夜一步一步向这里走,不料突然冒出一个人,要抢骆驼,我虚弱之下,没力气问他,只好一剑将他击倒,不知那人现在怎样?”
陶伯钊道:“那是个羯骨族人,听不懂汉话,问什么都不答应,他带伤逃跑,小腿骨裂,只怕要残废,我明日遣人送他到最近的羁縻府去,找通晓羯骨语的人处置。”
叶桻看着陶伯钊身边的椒糈瓶子,是羯骨族的祭祀物。陶伯钊困惑不解,“这人深更半夜的,到远墩驿外头祭什么?说来也怪,他埋瓶子的地方,就是远马泉那块腥臭的洼地。”
叶桻沉默片刻,“守驿,莫贺延碛深广艰险,头绪未清,我想休整两日,再去一次。”
众人以为他吃了苦头死了心,没想到他意犹未尽。
叶桻难以向大家解释,石谷幻象如此真实,冥冥中似有所指。这次因为粮水枯竭,没能留在石谷附近仔细查探,但印象中,那石谷与戈壁其它的地貌都不相同,越想越不寻常。
次日驿兵将两匹马牵到城外,把那个鬼鬼祟祟的羯骨族人缚在其中一匹马的背上,送他去羁縻府。
叶桻见那人腿上箭伤恶化,“这怎么行?”
驿兵面露难色,“他骨头断处错开,半截突在外面,这里没有能接骨的郎中。”
正说话,两匹马忽然警惕不安,趁驿兵一不留神,拔足开奔。
羯骨族人被缚在马上,随之颠簸,伤腿剧痛,疼得高呼。
叶桻跃上另一匹马,从侧后方驰逐追近,伸手拽住前面那匹的马缰,并行半里,总算稳住,将那人解救下来。
驿兵奇怪马匹为何受惊,放眼一看,百尺外的土丘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头巨大的白狼,昂身竖耳,立在蓝天黄沙之间,威猛醒目。
驿兵大惊,叶桻却喜出望外,向着白狼直迎过去,“才说没有郎中,天下数一数二的接骨能人就从天而降。铁牙,你还认识我吗?”
在圣寿寺学避狼图的时候,叶桻天天都和铁牙较量,此刻故友相见,他展开步法,和白狼兴致勃勃的逐斗起来。
圣寿寺院落不大,那时叶桻又身染重病,现在天地无垠,尽情施展。
驿兵们瞠目结舌的看着两道雳风般的影子在荒漠上飞掠交错,阳光下惊起的沙尘象金浪一般泼洒,塞外虽广,却似装不下一人一狼嬉戏的酣畅。
叶桻出了一身大汗,痛快过瘾,落足停步,任由铁牙推扑在地。
远处一人用力鼓掌,“叶哥,三年不见,你的本事我都认不出来了!”
叶桻浑身沙土的站起来,“莛飞,小蓝姑娘,从金越到此纵跨万里,你们怎么会到陇昆来?”
铁牙奔上沙丘,沙丘顶上两位来客风尘仆仆,正是易莛飞和蓝罂。
叶桻两步迎上,拍拍莛飞的肩,左右打量,“壮实了,晒糙了,不那么书呆子了!”
两人在江南督治府外道别之后,山河动荡,日月如梭,满腹感慨都变成喜中带泪的笑容。
蓝罂在旁边静静观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友善的笑意。
莛飞道:“叶哥,我遇到了林伯伯,才知道你在这里。”
“师父他好吗?”
“天子回銮后,义军回秦岭休整,可林伯伯只在秦岭沾了沾脚,就再也呆不下去,说在太白山什么都由林姐姐说了算,当爹的还不如女儿大,太不自在,不如一个人在外面逛。”
两人又笑。
莛飞以旱涝为赌,说服金越酋王乞罗宏退兵,使琮瓒失援,后继无力,始终没能拿下川蜀。
这瓦解敌盟之功,对大盛至关重要,莛飞却作为杂役和人质去了金越,其中的屈辱艰辛,一言难尽。
后来金越果然大旱,乞罗宏想起莛飞描述的治旱之法,让他依言实施。
莛飞昼夜辛勤,治理旱情,独在异乡,每走一步都得力排众难,有成效时无人喝彩,有疏漏时性命攸关。
蓝罂带着铁牙来到金越,历经无数曲折,找到莛飞,两人竭心尽力,一个治灾,一个治疫,在困境中彼此扶持,渐渐赢得当地百姓的敬重,也令金越王族百官刮目相看。
乞罗宏欣赏莛飞的才华,想用国师之位和享不尽的财富把他留在金越,莛飞婉言相拒,只要求酋王履行赌约,向大盛递书议和,恢复旧盟。乞罗宏遵守承诺,选派使节前往西京。
莛飞和蓝罂离开金越时,除了酋王和大臣贵族,还有数万百姓一路相送,莛飞泪洒南疆,所有的屈辱和辛劳都烟消云散。
两人返回大盛,天子回銮,年号改为天复,可各处余波未止。莛飞本想先把蓝罂送回白兰山,再到秦岭去看妹妹,可到了白兰山脚,才发现自己并不想和蓝罂分开。
在他身处异乡,孤困无比的时候,这个外冷内热的姑娘长途跋涉,一言不发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没有一句解释,便放下药筐,挽起袖子,来帮他在干涩的盐碱地上挖排水沟,灌水洗盐。
他累得在沟里睡着,不小心丢失了父亲遗留的玄阁牌坠,她顺沟下行,连夜走遍西道江河口二十里海堰,替他找了回来。
他劝居住在缺水高地的山民搬迁,当地人不愿离家,拳脚相加的驱赶,她可以用避狼图躲避,却选择和他一起挨打挨骂,据理力争,直到村民首肯。
他返回盛境,听闻衢园已成焦土,秦泰救疫辞世,她默默陪着他绝食三日,泪眼心碎。
莛飞望着素净巍峨的白兰山脉,山上的雪色映在蓝罂漆黑的瞳孔里,变成两条微微发光的折影。
当年他只不过掷伞相赠,她便记着他的好,让他走进她的清冷隔绝。一朝有不测,千万里相陪。
他有些恼恨,自己看过那么多书,怎么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便是找到了词句,又该向她说吗?
她喜欢冷僻独居,他却要大江大河的奔忙,如今衢园尽毁,他两袖空空,上无片瓦,下无只席,何去何从,一片茫然,又拿什么承载她的深情厚意?
几头吃草的牦牛抬头张望,象在纳闷这个平时伶牙俐齿的年轻人怎么突然短了一截舌头。
莛飞低头摸出玄阁牌坠,“小蓝,上次我和爹爹离开白兰山之后,经过黄河河源,他把这牌坠交给我,说夏禹带领部落治水,出积石山一路沿河而行,立标杆,划水道,授稻种,定九州,因治水而治天下。爹爹一生以水为业,很想沿着夏禹的治水之途走走看看,可惜后来未能成行,现在我想替他走走这条路,想想以后要做的事,你愿意一起去吗?”
在未来变得清晰以前,无须急于为彼此改变,他邀她继续同行,可以给两个人更多时间。
蓝罂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好,不过我要先回去看看贝爷爷。”
莛飞笑道:“那当然,他是秦伯伯的师叔,我也要去拜见。”
两人在白兰山下贝爷爷的药铺里住了十多天,然后向东越过积石山,曲折北上,沿河而行,一个研究水土,一个采集草药,旧衣麻鞋,至朴至乐。
半个月后,行至赤岭,这座南北斜跨的山岭遍布紫色砂岩,远看颜色黛红,山虽不高,却是羌塘高原和大盛河西的边界,赤岭东侧延伸着阡陌和田野,西侧却是截然不同的辽阔草原,盛产“龙驹”的西海距赤岭仅七十余里,因此赤岭又称“草原门户,西海屏风”。
正值夏季,碧草明滑如缎,草丛中半掩着两年前桑戈会盟后重立的界碑,莛飞望着界碑,无声一叹。
过了界碑,就有大盛的驿亭,蓝罂抬手前指,“亭子上有人。”
这会儿没什么过客,那人不知为何,不在亭中休息,而是躺在亭子顶上吹风晒日。
莛飞定睛望去,噗哧一笑,“有其女必有其父,睡懒觉的样子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