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御驾沿着栈道昼夜不停的向南,行至观音崖北五里,前方大火燎空。
李雍见火势非同寻常,惊呼道:“不好,贼军抄到前头,断了咱们的去路,只怕有埋伏!”
话音未落,峡谷对面的山岭上亮起无数明晃晃的火把,乱箭如雨,盛军惨呼滚坠,李雍的京兆府卫队死伤大半。
申炯在队尾断后,他令温遥率弓箭手反击,令陆明昱保护皇亲大臣,自己带队围住天子御驾。
田阙虽然只带了五百军士,可借着高势突然袭击,大火助威,黑夜中竟似埋伏了几千人马。
申炯一手持盾,一手挥刀,将御驾挡得密不透风,田阙见他沉稳老练,令人在箭上浇油点火,专射马匹。
马惊失控,申炯滑落马鞍,几枝箭趁虚而入,烧着了玉辂舆顶。
申炯将惊恐万分的李壑拽出燃烧的车舆,四周无处躲避,这样下去天子非毙命不可。
申炯一边挡箭,一边对温遥道:“来路上我看见栈道右侧有个山洞,距此不远,快护陛下进洞!”
温遥拖着李壑爬过尸堆,申炯拼命掩护,数箭穿身,犹自血战不止。
温遥找到洞口,里面一片漆黑,不知什么状况,可实在顾不得了,拉着李壑一头钻进洞中。
陆明昱尾随在后,将幸存的皇亲大臣护送入洞。
田阙箭枝用尽,冷眼看着栈道上的火光尸堆,粗粗估算,八千御西军只余不到五千。
身边的郯军摩拳擦掌,都嚷着要封洞捉鳖,生擒大盛皇帝。
田阙斜眼一瞥,众人不自觉哑了声息,这先锋校尉的眼神仿佛隐匿在草丛里的毒蛇,令人脊背发麻。
田阙不知栈道上有隐蔽的山洞,百密一疏。洞口栈道被蔓延的大火烧断,此路已绝,盛军会拼命寻找其它出口。
茫茫秦岭,群山层叠,田阙手提玄武剑,森冷一笑。
盛军能有个躲避之处是不幸中的万幸,洞中回音空旷,温遥点起火把,石壁阴冷渗水,地上潮滑肮脏。
黄茌扶着李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李壑冠冕歪斜,龙袍被烧出焦洞,一张脸惨白如纸。
李雍中了箭,不在要害,但疼去半条命。几位皇妃和公主丧生,皇后搂着两个皇子瑟瑟哀哭,众大臣掩面而泣。
东倒西歪的残兵浑身是血,个个带伤。陆明昱把申炯满身是箭、血肉模糊的尸体背进洞中。
李壑浑身颤抖,失声痛哭,“累及诸位爱卿,朕之过也!郯贼要朕性命,与诸卿无关,你们不如取了朕的首级,各自保命去罢!”
拔出佩剑,就要自刎。
中书令杨柬抢身扑上,夺过佩剑,“臣等与陛下同生死!”
众大臣恸哭流涕,苦劝李壑不要自弃。
陆明昱道:“陛下,偷袭者不知抄了什么近路,必是小股人马,胡遨大军离得还远,南下的栈道虽然烧断,但这山洞深广复杂,有什么出口小路也说不定,秦岭山广地厚,总有生机,就算真的穷途末路,这里还有几千血肉之躯,再杀几万敌军,与郯贼拼到最后一兵一卒,才算尽力,怎能就此轻生?”
李壑见众臣如此忠诚,抽泣片刻,止了哭声。
温遥道:“申将军麾下有一支与御西军一道抵抗羌逻的义军,源出秦岭太白宫,为防羌逻诈变,这支义军撤退最晚,现在还没有回到关中。太白宫与太祖李钺渊源久远,这里离太白山不远,若还有留守秦岭的太白义士,定会借地引导,助陛下脱险。”
旁边的皇后抬起头来,“太白宫?陛下,臣妾有所耳闻,户部掌管每年入京的税赋,会把嫔妃所爱的太白云锦直接送进宫,他们出产的奇花异草、药材蜂蜜、木料石料,都是上乘之物。臣妾以为太白宫只是秦岭一座借山产物的庄园,想不到还有报国义士深居于此。”
李壑知道太白宫的来历,只是太祖之后的帝王再也无心与草莽结交,更不会到那个又高又险的所谓消夏行宫去与草莽们一起赏雪,太祖誓留太白山自由,禁止皇族征用拔仙绝顶的殿堂楼阁,广成帝从不过问,李壑也不关心,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这些草莽打交道。
陆明昱见李壑弃了自尽之念,带领二十名士兵在洞中摸探,两个时辰之后,果然找到另外一个出口。
四千残军护着皇族及众大臣在黎明时分钻出洞,周围草木茂密,起伏的山岭象一圈圈屏障,不知是要保护他们,还是为难他们。
北有追兵,南有阻敌,陆明昱率队向西而行,温遥在队末殿后。
深山腹地根本没有路,只有山野樵夫偶尔堆砌的石栈和羚牛踩出来的直上直下的兽道,王贵们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了,一个个脱去袍子,扎起裤管,手脚并用,跟着军士们一起满身泥泞的攀爬。
过了午后,天气转阴,山暗水冷,辨别方向越来越困难,千辛万苦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总觉得周围似曾相识,不知是地形大同小异,还是已经来过。
黄昏时分,盛军进入一片山谷,遍地都是近人高的旱芦苇和竹节草,皇帝和皇后早已坚持不住,队伍只得停下,在谷中休息。他们不知道,昨夜的偷袭者已经阴魂不散的追踪而至。
深山僻岭、峡谷沟壑对田阙来说,如履平地,他领着五百军士向西兜了个圈,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截在了盛军前头。
他带人偷偷攀到高处,向谷中窥看,盛军虽然疲累不堪,仍有四千人众,陆明昱和温遥都是尽职尽心的猛将,一前一后警惕巡视,想取皇帝的头颅,仍要费点周折。
田阙身边的小校见谷中草盛,提议再用火烧。
山谷宽长且风势不足,田阙略略思忖,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取出腰间的飞链蛇,按住蛇头上的机关,蛇嘴啪的一声张开,弹出两颗尖锐的毒牙。
他用树叶接了几滴毒牙上流出来的毒液,卷起树叶伸指一弹,树叶落入谷中,没进草丛。
陆明昱仰看天色,想在天黑前离开山谷,可两位皇子饥饿,哭闹不止,现在车马都丢了,人人空着肚子,哪有补给。
李壑见皇后安抚不住,又气又心疼,陆明昱只得让军士各自掏出身上的麸袋,仔细搜刮,看看还有什么果腹之物。
因为这通哭闹忙乱,谁也没有留意周围的动静。
两位皇子总算止了嚎泣,陆明昱忽觉耳后微痒,草丛中有悉悉嗦嗦的声音,他回眸细看,双目惊圆。
山谷当中不知何时聚集了成千上万条蛇,已经借着草丛的掩护,无声无息的将盛军包围,这些蛇身长四到八尺,黑绿相间,头如烙钳,正是秦岭最毒的菜花烙铁头。
陆明昱大喊:“快点火把!”
哪知寻常的烟火驱虫之术对这些蛇全不管用,它们是受激之后兴奋嗜血的杀手,一条条昂扬身躯,灵钻游闪,扑咬起来迅如闪电,剧毒腺液竟能喷出一丈。
士兵身上多半带伤流血,即使不被咬中,伤口沾染毒液,也会致命。
山谷两边都是绝壁,无路可走,陆明昱将李壑背在背上,一边持剑劈斩,一边向谷口逃奔。
宫仆们携着皇亲跟随在后,士兵护在大臣两侧,呼叫声、栽倒声不绝于耳。
受激的不止是蛇,中毒者倒地之后,没等毒发身亡,便被满地钻出的蜈蚣虫蚁爬遍全身,咬啮分食。
皇后吓得尖叫,队末的温遥呼喝:“不要回头看!”
救无可救,惨不忍睹,一瞥腿软,更无生机。
陆明昱全力劈斩,昨日在栈道上腿侧中箭,此刻伤口崩裂,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背着李壑前行,气短力虚,眼前一阵眩晕,只怕走不到谷口,便要丧生在此。
高处的郯军也看傻了眼,不知田阙那几滴毒液是什么奇物,这么快就诱来庞大的蛇军,连不起眼的虫蚁也变得百倍凶残。
田阙收起飞链蛇,蛇毒所剩不多,每滴都得精打细算,上次用还是在鹰脊岭残枎岈。
正在欣赏谷中的惨况,忽听对面山顶有人喊:“陛下!各位将士!太白宫柘石坊宋竺前来接驾,请速速攀梯上崖!”
山顶上瀑布似的垂下几十只长过百尺的木梯,那些木梯节节相接,可伸可缩,轻固灵活,象绳梯一般服贴,却不似绳梯那样飘软难爬。
陆明昱大喜,盛军绝境逢生,逼出超常之力,砍蛇开路,捉梯而上,柘石坊在上边提拉相助,营救十分快捷。
郯军目瞪口呆,他们昨天箭枝用尽,此刻鞭长莫及,几百双眼着急上火的望着田阙。
田阙阴脸不动,太白义军远征在外,拔仙绝顶只剩工匠妇孺,根本不足为虑,工匠们突然横插一手,助盛抗曦,简直吞了豹子胆。
太白五坊没这个能耐,难道邝南霄那具活尸,竟然醒了?
反复猜测的功夫,盛军已从眼皮底下逃离蛇谷。
田阙唤过一名小卒,“你回骆口驿向胡将军报信,李壑被太白宫接走,请将军率兵深入秦岭,围攻拔仙绝顶。”
小卒领令而去。
田阙对余下的郯军道:“半个时辰之后,蛇虫退却,咱们进谷,收拣盛军丢弃的箭簇兵刃,其它一概不取,私藏物品者被我发现,别怪我的手段!后头还有一场埋伏,不必要的累赘会误事,功成之后,曦帝自然封赏无尽。”
宋竺领盛军走的是山顶的鸟道,柘石坊的木梯衔接处装有机关,扭至“活”位,两节之间象手肘一样灵便,梯子可以在山谷中悠甩飞荡,扭至“死”位,衔接处象铁桩一般坚硬,可以将几梯横并成排,搭成跨越沟壑的桥梁。
令人心惊胆颤的鸟道,因为这些木梯变得便捷可行。
中书令杨柬忍不住赞叹:“宋先生,自蜀相的木牛流马之后,再没见世上有什么妙工巧械,能与之相提并论,这木梯看着简单,却机变无穷,是阁下想出来的?”
宋竺笑道:“山里人的小聪明,哪能与蜀相的杰作媲美?”
天黑之后,柘石坊点起火把,在前领路,不谙地况的人根本分不清身在何方,只管紧步跟随,到了有台阶的山道,才知已经踏上了通往拔仙绝顶的太白南麓正脊。
盛军实在太累,在南天门歇到天明,日出之后继续跋涉。
太白山是中原第一峰,势如九天神驹,行走其上,风起耳旁,雨飘足底,身畔白云缭绕,紫气升腾。
过了玉皇池后,满眼皆是雪景,李壑穿着烧破的龙袍,瑟瑟发抖。
诗中的太白胜境一点不虚,果然是浩然极恒之地,景色虽美,来一趟真是遭罪,他齿关发抖,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太白宫众人得到消息,跟随莛荟外出接驾,远远瞧见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登上山来,被莹莹如玉的积雪一衬,黑不溜秋。
世人常论贵贱,王族权臣也好,穷苦百姓也罢,被命运驱逐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莛荟对权贵本无好感,现在却生出几分怜悯。李壑再落魄也是天子,各坊皆以觐见帝王之礼相迎。
李壑见为首的是个娃娃脸的年轻姑娘,奇怪道:“这里的主人呢?”
莛荟回应:“陛下,太白宫现任宫主远征未归,这里的掌管者是民妇的夫君、前任宫主邝南霄。我夫君身体不能行动,不便接驾,请陛下恕罪。”
“不能行动?”李壑有些意外,他疲饿交集,没有多问,匆匆道:“太祖建此消夏行宫,朕始终未曾观临,今日一见,不负太白美名。”
莛荟将天子和皇亲大臣迎入玉泽堂,各坊取出安置流亡百姓的衣裳粮药,王贵们逃命落难,哪会嫌弃,换上麻衣布袍,狼吞虎咽,观之心酸。
黄茌服侍李壑用膳沐浴,替他在跌破烧伤处涂了膏药,天子粗布贴身,却终于享受到连日来难得的片刻安稳,在僻静的玉音轩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之后,李壑望着窗外的星辰怔怔发呆,胡遨大军进逼,汉中梁州本应北上迎驾的人马迟迟没有动静。大厦倾覆,人心叵测,万事难度。
他自言自语般问黄茌:“阿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这条船,还能漂多久?”
“陛下,险途将尽,入蜀在望。汉中有意观望,剑南久战兵疲,回归益州的凛军擅行自傲,一直惹大臣们争议。陛下何不令赢王殿下先行前往梁州,统携三方之师,以保无虞?”
李壑苦笑摇头,“朕令兆庆统携三军,结果呢?赢王箭伤在身,朕不愿累着他。你把陆、温二位将军请来,郯军将至,不知他们有什么应对之策。”
黄茌提灯在露台上传唤,陆、温二将匆匆上阶。
赢王李雍带着一队卫士巡山,与黄茌打了个照面,黄茌侧步恭立,对李雍微微摇头。
李雍面无表情,揉了揉中箭的伤处,与黄茌擦肩而过。
玉极轩高窗之旁,邝南霄正坐在轮车上,俯瞰露台夜色。
莛荟回到玉极轩,“霄哥哥,这窗子是谁开的?有人来过?”
邝南霄收回目光,“没人来,风吹开的。”
莛荟探头看了一眼,将窗关上,“那个太监之前来宣嘉奖诏的时候,打量你的眼光有些古怪。”
邝南霄一笑,“我没留意。小荟,明天皇帝若要见我,你得帮我一个忙。”
莛荟附耳凑近,听他讲述,双眉一跳,“这怎么行!”
“小荟,你相信我。天子落难,身边危机四伏,与其被动待变,不如引蛇出洞。”
次日黎明,李壑果然宣见邝南霄。陆、温二将说不熟悉太白山地况,需邝南霄相助。
李壑好奇,一个身不能动的废人,能有何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