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三峡,豁然开朗,天高水阔,帆帜无数。
鲁伯一派悠然的摇桨而行,往来船只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小蓝听鲁伯讲解,一路下来,认得的船少说也有三十余种,不知不觉出峡州,下宜都,直奔江陵,两岸时而花繁柳绿,时而大气泱泱,万千景象描述不尽。
小蓝在船上洗菜做饭,晾衣刷舱,靠岸了就替鲁伯跑腿打酒,按肩捶腰,夜间闲时悄悄翻阅手札,鲁伯也不多问。
十日之后,离了长江主道,从湖口县南拐入彭蠡湖。
彭蠡收赣、修、余、鄱四水,湖域辽阔,四五月间正是彭蠡候鸟北归之季,上万白鹤集翔起飞,从湖面到云端掀起龙卷风般恢弘的鸟群。
小船在浩渺烟波中连行两日,第三天逆流入鄱水,停在鲇鱼山镇。
鲁伯对小蓝道:“我有事情要在饶州打理,咱们在此岔道而行,你想去兰溪横山,只需从此向东六百里,虽然少不了翻坡过岭,但我见你脚力轻健,十天半个月怎么也能到了。”
小蓝收拾上岸,言谢告别。鲁伯瞧着小蓝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蓝已走出二十来步,鲁伯忽然叫道:“小蓝姑娘!”
小蓝一顿,并未回头。
鲁伯道:“你小小年纪,医术惊人,若肯悬壶济世,必能救难解危,造福于众。七江会浙水舵鲁子贤,先谢于斯!”
小蓝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捷行而去。鲁子贤眯起眼睛,兰溪横山,难道是要去衢园?
兰荫蕙雨香十里,衢园澹水画九阁。
兰溪县地处浙闽群山渡接之处,衢、婺两水汇合于此,并为兰江,横山在县城东南,又名兰荫山,山下村舍遍种兰花,兰荫春馥,醉人心肺。
小蓝步行上山之际,江南梅雨飘散如雾,本不想理会,可香霏旖旎,左一层右一层,硬是渗湿了衣衫,不得已,只好撑起伞来。
半旧的伞用的是上好的紫竹骨,看得出经风历雨,可伞身依然坚固,伞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易”字。
登上东麓山顶,两排高大的香樟树掩映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古旧庭院,小蓝脚踏细碎的樟花,走到石阶尽头,黑漆院门上悬横匾,写着朴素的“衢园”二字,院门左右各立一块大石,石上苔痕褐重,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左石“渡劫”,右石“济生”。
小蓝凝神看着四个岁月剥蚀的虬劲刻字,只觉一股沧桑悲悯之意顺着青苔直渗出来,沿着自己泥泞的草鞋和洇湿的衣衫扩散向上,爬进心里。
“愣神的娃娃,来这儿有什么事?”
小蓝抬头,不知何时院门已开,看门的老者正沉着眼睛打量自己。
“老伯,我要见园主易先生。”
易莛飞策马上山,来到园子门口,不禁“咦”了一声,只见一老一少面对面杵着,活象两根桩子。
老者一见莛飞,长抒口气:“小飞,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娃娃说有东西要亲手交给你爹爹,可一不说是什么,二不说是何人托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讲,我见他拿的是你的伞,心想他也许认得你,可询问起来,却说不知道给伞的人是谁,连送伞人的模样也没看清,满口没个实诚,就算你爹爹不计较,我也不放心。”
莛飞看看小蓝,微微一讶,继而面露笑容,轻身跃下马,“老王,伞的确是我送他的。小兄弟,早知你要来这儿,咱们真该同行,我那天很想邀你一起坐坐,可又怕你不肯,你这一路上还顺利么?”
小蓝不习惯这样的寒暄,伸手将伞递过来,“还给你,我用这么好的伞,倒象是偷的。”
莛飞听他口气不象心存尖锐,只是不谙世故,长刺扎人都不知道,而老王细心谨慎,脾气又梗,这二人是坚牙咬上冰豆子,两相硌。
莛飞接伞夹在腋下,将马交给老王,“这小兄弟长途跋涉,甚是辛苦,我带他见爹爹去,敦叔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朋友。”
老王摇头,“见你爹,这会儿恐怕不行,今日九阁的正主儿都聚齐了,正在榭里商量事情,还是别去打搅的好,我看你只能等等啦。”
莛飞喜上眉梢:“大伙儿都在?什么事这么要紧?也好,小兄弟,我先带你到园子里转转,等他们忙完了再说,这园子里都是极好的人,千万别拘谨。”说罢一身热情的在前引路,小蓝在他身后两步处跟着,跨进园中。
园内树木葱郁,闲草镶径,莛飞指着绿影深处的一角阁楼:“那是紫阁,管家敦叔和守园师傅们的院子,待会儿到池子边上,就能看到正面了。”
两人拐上向右的一条岔道,这条路上搭着葡萄棚子,脚步声惊了偷果的松鼠,两个灰身蓬尾的家伙飞身窜开。
莛飞领着小蓝在葡萄架间绕来绕去,一口气钻出迷宫,头顶一空,眼前豁然亮堂,迎面涌来几波白雾,待雾散开,一潭青冰似的静水横现于前,占据了大半视野。
小蓝左右环视,只见景色如精绣,处处见神韵,水中有彩影,是对岸木楼台,水中浮孤岛,岛竖玲珑塔,水上跨薄虹,是弯桥架清池,而那断断续续的白雾,是霏雨入池时,氤氤散逸的细微水珠。江南园林,果然美得蚀心腐骨。
莛飞见小蓝失神,微微笑道:“这是澹池,形如花生,分东西两头,以桥相隔,最东边临水那座楼就是咱们刚才瞥了一眼的紫阁,紫阁后面的是赭阁,赭阁后院最大,有三进仓库。”
小蓝诧异,“仓库?你们园中种稻收米?”
莛飞摆手,“粮谷是有一些,但不是私仓,除了粮谷还有好多衣裳被褥、杂物用具,都是四面八方的好心人有空捐送来的,由赭阁的方叔叔记册调度,再设法运送到远近各处的受灾危困之地。”
小蓝思忖:“原来这园子以赈灾为任,那这三仓货物才够多少人用?”
莛飞看出他的疑问,“这三仓是就地应急的,各条水陆要道上还有周转义仓,数量虽然不及官府社仓,却可以保证粒粒粮米用之于民。朝廷虽然推行纳粟助赈,但有些官吏捏造灾情,从监粮折银中分报开销,监守自盗,真到赈灾时往往调拨不济。这些年来,衢园连通江淮捐输渠道,深得信任。小兄弟,你可听过这园子的来历?”
小蓝摇头。
莛飞道:“此间最早的主人曾是浙闽有名的富商,有一年衢、婺、兰三江大水,淹民无数,毁田万顷,这园子因地势高,在一片泽国中孤兀而出,拯救了兰溪县的大半百姓。”
“大水持续数月才退,那好心的园主继续收留无家可归的穷人,扶老育幼,治病护弱,结果耗尽家资,自己也在瘟疫中病故,园子自此荒废。不过兰溪人却不曾忘恩,称他为‘衢公’。”
他伸手一指池中小岛,“东澹岛上的衢公塔就是纪念他的祭祠。如今每到清明,来拜祭的人都必须亲自划舟上岛,以敬衢公大水孤园救济众生之德。如今这园子里,几家共住,按不同的廊柱梁木之色,分为九阁,每阁主人各有所长,只有一样心思是相同的,那便是秉承衢公之志,各尽所能。不过话说回来,大灾乱时,一方一隅究竟势单力薄,只有举国齐心,才最有效。”
小蓝没想到闲情逸致的小岛原来有这样的故事,跟着莛飞继续沿池而行,走着走着,小径右侧冒出一排延伸的篱笆,后面的斜坡上种着一畦一畦的药草。
小蓝细闻那些药草的涩气,莛飞好奇:“好些人不喜欢这药圃的味道,你倒不怕。”
小蓝低声道:“我本来就是个采药的。”
“哦,难怪!这儿只是宁夫人的小药圃,黄阁后坡上还有好大一片。”
小蓝抬头,见坡上立着几间黄梁楼阁,等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正被莛飞牵着手转过山坡,莛飞的手掌温和光滑,与自己干冷粗糙的采药之手全不相同。
小蓝轻轻顿住步子,将手抽了出来。
莛飞并没在意,指着坡上相邻不远的另一座灰色楼阁道:“衢园有两位杏林高人,除了黄阁的宁夫人,便是灰阁的秦老爷子。这位老爷子脾气古怪,平日沉静寡言,可一旦哪个病人不尊医嘱,便会挨他痛骂,几里外都听得见,所以他有个绰号,叫‘霹雳华佗’。秦老爷子和宁夫人虽是夫妻,可料理医事时各掌门户,连姓氏也不肯混淆,黄阁宁字号,灰阁秦字号,疗法、用药大不相同。”
过了灰阁之后,那雾中薄虹般的池上弯桥已经近在眼前。
两人登上桥顶,西澹池中有一座八角形的水榭,周围遍生荷花,此刻九阁主人在榭中聚会,里头热闹,外边倒比平常安静。
如果想从这里到水榭去,可从桥下的蓝阁摆舟而渡,蓝阁布局与别不同,一半悬空建于水上,乍看象个船房。
莛飞道:“蓝阁主人是丁三哥,他以前曾在江宁救生衙当差,如今这园子里要走水路的差事都由他承担。这人整日游荡在外,回来也象住在船上,凭风临水,喝小酒睡大觉,好不惬意。”
小蓝想起太平县救生衙,轻轻一叹:“来时路上也经过一家救生衙,谁知急财不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