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飞一听,脸色沉凝下来,“早年时政清明,救生衙每年从各州县支取用度,行护民之职,除了制定江河航规,登记船舶,严惩敲诈勒索,还会在风浪天发布禁航令,设了望台,随时报信。救生船刷红漆,每日巡游,不计艰险,衙中有衣裳鞋帽,供被救者更换,有床铺房舍供其休养,还为没钱回家的落难者提供食物和盘缠,行有成效,救人无数。”
“而今各州府欺上瞒下,一手遮天,救生衙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不但持救要挟,虚报功绩,更有甚者,在江中堆礁设坎,把人命当作发财的途径,和强盗匪徒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口气,“小兄弟,你可听说过‘陆上衍帮,水上七江’?行走在外,万一出什么事情,有时候求助于这样古道热肠的民间帮会,可比求官府衙门要管事。”
小蓝想起鲁伯告别时,自称七江会浙水舵,的确是善良热忱之人。
细雨吹来,莛飞看他单瘦,忍不住问道:“说了这些话,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有点奇怪。”
小蓝垂头:“我叫蓝罂,草字蓝,罂粟的罂。”
“这名字好,一听就是草药行家,小蓝兄弟,你家在哪里?”
莛飞知道他采药为生,可看他言谈举止斯文持敛,绝非寻常乡野之人。
蓝罂犹豫片刻,缓缓回答:“白兰山望莲崖。”
莛飞一惊,白兰山属昆仑山东路支脉,这远道而来,比他猜得还要远。
蓝罂抬眼,“你是衢园少主,关于我的来路,能不能请你保密?”
莛飞呛了一口:“别人叫我爹爹园主也罢,‘少主’二字,我可从没听过,这园子又不独是我家的,当初我爹爹集结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各倾家财,合力修缮了废弃的衢园,以义善为业,附近的乡亲和受过帮助的人年年来为这园子刷漆添瓦,补树栽花,才恢复成今日的景象,只因我爹爹是最初的发起者,大家才尊他一声园主,这园子里人人都称我的名字。你的来历,若不愿被别人知道,我决不会说,你尽可放心。”
两人漫步过桥,蓝罂一早觉着雨中渗香,穿过桥下垂柳,赫然置身一片花海,繁花簇围着两栋楼阁,构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左边的用青榆木梁,右边的用白檀木梁。
莛飞得意道:“此间两位,可是园中的拔萃人物,最险苦的差事,都依仗这两人的一身本领呢。平日闲暇的时候,这白阁主人是跟我混在一起玩儿得最多的,哈哈,可惜我剑术不通,轻功没有,能胜她一二的,只有谜语对子和棋上歪着……”
话音未落,忽见一顶斗笠在蔷薇花架子下耸动,莛飞走过去敲敲那斗笠,“璟儿,这么乖,下小雨还在替林姐姐弄花草?”
璟儿抬头,脸上两团泥印,“哪里是替林姐姐弄花,还不是你妹妹要钓鱼,让我帮她挖蚯蚓。”
莛飞蹲下身,从袖子里摸出个小东西,“本来是带给小荟的,你这么辛苦,我悄悄送给你,别让她知道。”
璟儿伸手接过,是个栗子大的木匣,一打开,一只大蚱蜢一窜而出,她“啊”的惊叫,再看不过是个竹编的假物,不由喷笑捂嘴。
莛飞又从怀里摸出本书册,“这是给林姐姐的《天师降妖录》,你别偷看,省得晚上做恶梦。”
璟儿撇嘴,“谁要看,就你们两个,整天稀罕这些邪门古怪的东西。”
她将书和蚱蜢匣子掖在怀里,继续低头刨蚯蚓。莛飞和蓝罂向前走远了,璟儿才盯着蓝罂的背影眨眨眼,歪了歪嘴。
白阁向西是一片假山,可以俯瞰青、白两阁背后的凝池,凝池只有澹池一半大,水色紫碧,比澹池深。
假山接长廊,两人沿长廊走到朱阁门口的时候,细雨已经止歇。
慵懒的太阳若隐若现,澹池水榭中的欢声笑语顺着荷丛中的浮桥传到朱阁,伴着荷叶飒飒,梦呓般飘渺,仿佛蓬莱山上仙人聚宴,聊着人间不知的福。
莛飞听得一痴,继而摇头笑笑,暗想:“园中人好不容易聚齐了,一年也没几回,应该开心才是,我怎么反而伤感失落,就象小孩子吃完最后一块糖似的,怪也怪也。”
自嘲一番,举步离开,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要把这虚幻不真的感觉记在心中。
朱阁是易家居住的宅子,此刻人稀楼静,莛飞道:“朱阁本来最热闹,后来实在装不下那些闹将,又总怕他们追打的时候掉下池子去,年初终于在西墙外辟了更大一块地方,叫作笃淳院,这一搬走,倒清静得让人不自在了。”
笃淳院是莛飞母亲的心血,院中收养孤儿,长大了的孩子有象璟儿这样留在园中的,也有各去远地自谋生路的,赭阁中不少粮物的捐赠者都是从前的孤儿。
莛飞和蓝罂没在朱阁停留,直接进了隔壁的玄阁。平日玄阁只有易筠舟一人,他从早到晚消耗在此,待会儿也必先回玄阁来,蓝罂既然一心一意要单见园主,在此等候最方便。
莛飞让蓝罂在书斋休息,然后吩咐园夫老郑等在门廊,好向父亲提前通报,自己去准备茶点果子。
蓝罂见书斋里从地到顶四面是书,另有好多堆满卷册的架子,光是各地县志就靠满一墙,另有史纲策论一墙,游历杂记一墙,土木城筑一墙。
靠自己最近的一个架子上堆着江河湖泊水域图和各类治水典籍,粗扫一眼,便见着《禹贡》《河渠书》《沟洫志》《水经注》《济河论》《水利备览》等等,都是娘提过的书名,旁边又摆着京苏杭给水疏排图一摞,双堰双渠考解图一摞,船舶简示图一摞,应有尽有。
浏览之际,目光停在一本叫《天泣录》的册子上。
蓝罂好奇这名字,小心翻开,只见扉页上写道:“天灾治乱,清浊兴衰之镜鉴也。族强则灾怯,国弱则害频。火性炎,不为焦灼万物而生其炎,水性濡,不为漂荡万物而生其濡。废兴之道,在人主之心,天和不佑无道之主,地顺不济乱世之国,灾害由天难免,而存亡在于德。”
随手翻到中间一页,才知这是一本大灾年纪,这页列的都是前朝端子年间至龙武年间的重大灾患。
“……
端子七年七月已巳日,黄河濮阳决口,大改道,夺淮入海,水漫数百里,毁城四十五座,田三十万顷,淹没人畜房屋不可计数。
端子十五年六月辛未日,汾州遭雹害,雹如斗大,积地三尺,伤田禾,损牛马,屋瓦皆碎。七月甲申日,暴风并冰雹,起自汾州,至徐州,广十里,所过草木尽毁,鸟兽死半,农物绝收。
龙武三年,天下大旱,长江、黄河、汉水、洛水皆尽枯竭,行人可提鞋过河,千里如焚,饿殍载道,斗米一万两千钱,鼠肉五千钱,人相食。
龙武六年腊月大雪,淮河结冰断流,平地雪深九尺,冻殁者难计。
龙武十年,中原连雨八十日,汴州城内水深五尺,坏城墙一千一百八十丈,仓库被毁,官署民居存者十一,黑疫肆虐,死者腹胀目眦血,妇孺被卖者过万。
……”
条条触目惊心,灾害之频,亡者之众,难以想象,有时同年数灾,南涝北旱,有时一河几溃,肆虐万里。
蓝罂将书合上,眼前惨景却挥之不去,只觉人力孱弱,浮生是悲。
莛飞端着茶果进来,见蓝罂依旧背着包袱立在屋中,笑道:“你不累吗,怎么不坐?这屋子东西多了些,不过我爹爹性情如此,你要是帮他归置了,他反而又急又气,玄阁之中,这已经是最整齐的一间了,顶楼才见不得人,连我这般邋遢的,他都不让进,生怕吓着。”
蓝罂靠桌坐下,莛飞打开果盒,将茶斟上。蓝罂喝了一口,伸手捉起一块糕点,莛飞暗笑,这小兄弟果然饿了,名字象女孩,吃东西也象,唐老板那样招呼他都不肯接受,对自己倒不生分。
“小蓝,包袱解下来吧,我帮你搁着,吃喝都不离,小心勒伤了肩。”
蓝罂摇摇头,十分固执。
莛飞知道他不愿透露,仍是忍不住好奇:“你找我爹爹有什么事?这包袱里头就是你要带给我爹爹的东西?”
刚问出口,老郑进来通报:“园主回来啦。”
莛飞开心一笑,“小蓝,你稍坐一会儿,我领爹爹来。”迎出书斋,直奔正门口。
易筠舟一见儿子,笑中带责的骂道:“晒黑了!出去这么久,一定是趁机到处玩耍。乔大人怎么讲?”
莛飞将送图的事说了说,易筠舟笑容收敛,“酌情处置?他嫌我杞人忧天,难道要堰溃决水,流尸累岸,才肯信我的话?每年上百万两的治河工费,未见成效,反成了国帑之大漏卮,小飞,过几日你将衍帮王帮主请来,让他帮忙,捎个信给岷山梁宏城。”
莛飞点头应了,将父亲引进书斋,“爹,这是千里迢迢来见你的小蓝兄弟。”
蓝罂立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
易筠舟看看儿子,轻轻笑了笑,“你去棋室等我,我跟这位小蓝兄弟在此说话。”
莛飞退身出去,易筠舟将门掩了,转回身来和颜道:“小姑娘,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