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大水是大潮之年的先锋之锐,后继无穷的重重浪涛沿着长江蔓延前行,是一有机会就破门而入的强盗,无缝不钻,祸及南北。
到了太湖这一带,强盗发现这是一块可以细细享用的宝地,变得耐心起来,洪峰不猛,雨也不大,可一刻不停,无所不在。
等人们开始警惕的时候,连续几十天的雨已经积攒扩张,化成一只只越伸越大的魔掌,蚕食了田地,堵绝了退路,壅塞在这一向以水为美的富饶之乡。
叶桻、方重之和杜愈多方游走,劝说大户拆圩,那些豪绅攀比斗富,少一亩也斤斤计较,一家不动,家家不动,哪肯轻易让步。
直到水情变得严峻,尚彦才慌了神,翻出莛飞的枢水图,派军疏浚排险。
可是为时已晚,迷宫一样的圩岸或淹或现,成了令人抓狂的阻碍,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排洪渠道。
壅积的洪水久久不散,寸寸加深,随着暑伏的来临,禾稼害尽,疾疫横行,浮尸积骸,饥殍难算。
太湖周边的灾民不得不逃瘟避水,流移他乡。
江南各州纷纷闭城阻疫,在郊外圈起病坊。粮药短尽时,等不及病者枯竭而死,就烧埋灭疫。
八月末,衢园收纳了从太湖辗转而至的上千灾民,人数还在日日增多。
西墙外的笃淳院用来隔绝病患,院中的娃娃们全部搬回朱阁,由璟儿、竽儿和郦豆照看。
秦泰以前有妻子帮忙,现在分身乏术,把在睦州开医坊的儿子秦中叫回来助手。
父子昼夜轮流,满山都是雄黄、丹砂、巩石、菖蒲的熏药之气。
叶桻带着曹敬、许春奔波于江南各个义仓,运送粮药。
进了九月,雨水仍是连三天,停一天,只涨不消。
太湖灾情最重的二十五个府县横波滔天,陆沉连海。
这场大灾是剥筋蚀骨的消耗战,各仓纷纷告罄,米贵千金。
兰溪县堤坝牢固,疏排合理,没有积雨成患,可守住乡土的百姓并不比灾民好过。
涝区应该承担的税赋,变本加厉的累叠到田地尚存的平民头上,以补官仓不足。
欠税赋者要受重罚,有些州府设下灌鼻、割舌、肢解、炮炙各种惨刑,甚至开设水狱,在池中聚养毒蛇,咬死罪者,只为不顾一切的刮敛民财。
一个村子有人离乡逃税,税额由余户补齐。没被大水淹困的存活者,被苛捐毒税折磨得难以喘息,各乡十室九空。
衢园以义善为业,没有田产,运营来自捐助,虽然赋税从轻,但大灾之年获捐的途径全部掐断。
方重之日日精打细算,搜罗园中一切可以换取食物的东西,存粮仍是越来越少,一园灾民,难以维持过秋。
他忧心忡忡的放下账簿,走出赭阁仓库,算算时日,林雪崚应该已经收到他的信,只不过年景如此,连太白宫也捉襟见肘。
方重之长叹一声。内忧外患的大盛帝国犹如一辆快散架的马车,负重奔行于危机四伏的泥泞之路,随便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能令全车颠覆。
但他没有想到,遍地的石头中,最先绊翻车轮的那一块,来自毫不起眼的西南边陲。
大盛国土辽阔,濒临南海的岭南域气候湿热,西部与金越国接壤。
因为天高皇帝远,岭南域一向混乱无束,出任将官者十有八九靠谄媚贿赂,买权谋职,贿银来自高利贷。
这些人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贪污搜刮,偿还贷款,人称“债帅”。
邕州刺史崔定虎,便是债帅出身。
他花样百出的用尽各种搜刮手段之后,发现“冤狱”来钱最快,因此动辄将人治罪下狱,施以炮烙之刑,然后没收罪者家财,巧立名目,占为己用。
胆子大起来,贪欲无止,莫不敢为,连金越每年给盛廷的贡赋,也敢从中渔扣,至于虚报兵员、贪污军饷、篡改役期、捏造功绩,更是家常便饭。
崔定虎财势熏天,越发暴虐荒淫,每日鞭打士卒,强掳妇女,尤其偏好风情绮丽的金越女子,不惜花重金从贞婴门手中求购金越国色,作践死一批,再买一批,曾经把玩腻了的金越女人绑在柱上,剖腹取肝,把人肝炒熟饱餐之后,女人还在柱上惨呼。
金越为大盛属国,一向委屈求和,被崔定虎这样的边将肆意盘剥欺辱,敢怒不敢言。
九月初,邕州州署暴发乱狱。
狱中被关押的囚犯与忍无可忍的邕州百姓里应外合,看守士卒压控不住,索性大开狱门,兴兵造反,拥狱卒头子王郯为首,将酗酒不醒的崔定虎乱剁分尸,然后打开兵器库,全城烧乱,抢掠北上,一路收纳流亡民众,破容州、浔州,聚军五万。
金越趁机撕毁与大盛的盟书,归附羌逻。
承业帝大吃一惊,令黔中督治陈左迁为安抚使,封赏王郯,以求太平。
陈左迁不把乱民放在眼中,想要出其不意的拿贼邀功,偷偷在柳州设下埋伏。
王郯有备而来,将计就计,杀陈左迁,克柳州、桂州,兵众十三万。
郯军势如烈火,熊熊难挡,连夜在桂州编筏,沿湘水直抵潭州,三日破城,激战后的尸体蔽江而下,漂入洞庭。
叶桻正在东阳募粮,听到消息,急急赶回衢园。
这乱势很快就会野火燎原,波及江南。
他与园中人商量,“现在一斗米要一万钱,募粮难如登天,以前的灾患总有松余,这次各处皆难自保,冬天会有百年不遇的大饥荒,留守衢园迟早自陷绝境,不如赶在冬天以前,领着一园老少向东南转移,易家的故居横阳县离灾乱稍远,粮米比这里充沛,而且易氏的人脉、口碑根深蒂固,会有很多方便。”
秦泰第一个摇头,“笃淳院有一半人病得走不动路,你们挪,我留下。”
他昼夜疲劳,双眼通红,霹雳嗓变成了哑锣嗓。
璟儿道:“叶哥哥,我也不走,娃娃们太小,这么远的路吃不消。”
方重之虽然明白死守不是计,可迁徙上千灾民,谈何容易,路上状况百变,老弱妇孺如何应对?
他想来想去,无奈一叹,“叶桻,还是尽力筹粮吧。”语罢望向园门的方向,“太白宫的援粮按理该到了,别在路上出什么意外。”
衢园九阁均满,住不下的灾民就在长廊、亭子和临时搭的草棚里栖身。
叶桻看着一张张枯槁憔悴的脸,其中有一家兄妹八人,象极了他在大水中失散的哥哥姐姐。
他呆呆立住,胸口炙痛。
忽听嘎的一声叫,厨子老陈把凝池中的最后一只鸭子捉上了岸。
叶桻定睛一瞧,“陈伯,等等!”
被捉的正是老肥,这只骨气鸭不喜欢被人拎着翅膀,拼命扑扭,憨纯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叶桻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园中短食,每人每顿只有稀薄的米汤,鸭子是炖给肺热病患的。
老肥虽是雪崚的密友,毕竟只是一只鸭子,艰难如此,怎能轻重不分?
可想起她在秋千上和老肥说话逗趣的一幕一幕,又万分不舍。
正在犹豫,曹敬跑过来,“叶哥,公孙坛主到了!”
叶桻微松口气,“陈伯,太白宫送来援粮,这只鸭子先留着。”
援粮共两百石,虽然没有期盼的多,在这时局下已经十分可观,此外还有不少果脯、腌肉、药材、衣被。
公孙灏伸手揩汗,“只有两百石,差点都运不齐。”
叶桻皱眉,以履水坛的本事,根本不惧寻常强匪,“怎么,江口关卡有麻烦?”
公孙灏点头,“以前太白宫沿江运货,都是四栈的差事,现在局势太乱,宫主怕四栈的货船招惹眼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令履水坛用小舟运粮。”
“谁知从汉水入长江,竟要收五成五的贩运税,各种大船小舟一律搜刮盘查,鸭鹅过六只、鱼藕螺蚌过八斤,便算贩运,诸多名目,荒谬之极。”
“我出示太白宫已纳的税单、衢园的信和兰溪县衙的免税公文,那些军官视而不见,强行拦船卸粮,两百石被扣去五成五,还剩不到一百石。”
“过关之后在樊港停留,码头上的人悄悄议论,说神鹰匪首‘一翼遮天’重出江湖,神出鬼没,以反劫官军为乐,若有机缘央求这位匪首,说不定能取回被盘剥的财物。”
“我听了十分奇怪,不知谁在乱打‘一翼遮天’的旗号,谁知当夜就有一支墨羽令射在沄瑁舟上,令我到一条荒僻的港汊内等候。”
“我好奇其中的底细,前去一看,港汊内芦苇寂静,水波不惊,一座礁石上整整齐齐的码着被官军扣去的一百多石粮食,礁石正中插着一杆布旗,上书‘老风骚鉴收’,旗下一张小案,一壶烧酒,一盘撒了金银月桂的清蒸葭鱼。”
“我呵呵大笑,坐下来小酌细品,吃饱喝足,在布旗背面欣然写上‘老风骚敬谢’,率队取粮而回。”
叶桻听到此,不禁一笑,“这么说,我们真是欠他一个人情。”
公孙灏捋须而叹,“若不是太白宫有自己的顾虑,我这循规蹈矩之人,着实当腻了,能如此君一般潇洒无束,岂不痛快!”
两人各自感慨,叶桻探问:“雪崚还好么?”
这一问,捅了公孙灏的话篓,他翻个白眼,长须一颤,“好?她一来,连太白春都没的喝!每四年的太白武校,到了她这里,非要标新立异,不许比试每人拿手的武艺,而要比不擅长的,害得羿射坛在练刀剑枪棒,厉旭坛在练飞索暗器,我这履水坛,难道要练老鼠打洞?”
叶桻听他饱饱发了一顿牢骚,好容易刹住他的话头。
“公孙坛主,太白武校,广发邀贴,是不是要借此商量时局?郯军锋锐正劲,江湖上有人视为祸乱,有人视为契机。古来揭竿者,若能为苍生谋福,终结苦难,新辟太平盛世,洒血投靠亦有所值,若是用百姓的血肉,为一己之私铺路,那是乱世阎罗。王郯是英主,庸夫,还是恶魔,尚未可知。”
公孙灏摇头,“太白宫自起始之日,便有宫训,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这回要商议的是防范羌逻。”
“羌逻?”
“叶桻,你还不知道,林老闲发现羌逻境内有一支由汉人秘密操练的水军,他去西京找老将军魏濂询问,谁知已经赋闲在家的老将军,只因感慨了几句时事,传入朱承恩耳中,就被安插罪名,锁拿下狱。”
“林老闲夜探大理寺,身受重刑的老将军从林老闲带去的画像上,认出了秘密水军的统帅,此人竟是曾任东海防御使的水军名将刘云甫。”
“刘家三代忠良,战功赫赫。奉宇十六年,广成帝率八十万水陆大军进攻百丽,任刘云甫为水军都督,刘云甫在一场重要水战中失利,广成帝一怒之下,将刘云甫剜去髌骨,流放南海。”
“一场大战方方面面,因素交杂,未必全是将领之过,一负百功消,令人寒心。当时的传言,是刘云甫在南海死于疾疫,现在看来,刘云甫并没有死,而是怀恨在心,投顺了羌逻。”
叶桻吃了一惊,“大河之源多在羌逻境内的高原上,倘若羌逻有了自己的精锐水师,顺江而下,岂不糟糕。”
公孙灏道:“正是,林老闲留在西京,设法解救魏老将军,太白宫火速将消息递到合州,易公子在合州辅佐刺史于俊,修筑鱼城,于俊已把警讯传给剑南各个边城守将,万一羌逻真的来攻,总算不是全无防备。现在时事万变,宫主已将四栈调回太白本部,武校那日不知又是什么局面了,只盼浩浩国土,罹灾不倒。”
公孙灏不再耽搁,起身告辞,叶桻和方重之千言万谢,送出园门。
两人站在兰荫山顶,仿佛可以看见公孙灏的归途之上,叵测风云正如浪潮一般,淹卷了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