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舱中,林雪崚脸上一凉,晕沉沉醒来,似乎有人从她脸上揭走了什么东西。
周围一片黑暗,身体依然麻痹,也不知在这儿躺了多久。
她嗓间刺痒,忍不住用力咳嗽,发现喉咙虽痛,却已经能出声了。
“崚丫头!”叶桻在不远处轻唤一声,隔着阻挡,不是很清楚。
林雪崚又咳了一咳,“师兄,这是哪儿?”
叶桻比她醒得早,“底舱,我听响动,他们已经把船修好了。”
不知老海人在何处,有没有找着那该死的小顽婆。
林雪崚长叹一声,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江粼月身上的血窟窿。
她越想越悔:“他从鹰涧河里捞起我,指点了解救师兄的途径,带我游出了黑水暗溪……中秋夜他夜探衢园,千里迢迢,似乎只为了送包袱,还有那盒紫藤芋藕糕……我害他除职受罚,饱受折辱,这次又将他刺了个窟窿,他伤重之际,为了保全我的脸,讥讽朱雀君,遭受封椎之苦,接下来还不知会被怎么严惩,唉,我真是恩将仇报,冷血刀心。”
叶桻又叫了她几声,听不见回应,他沉默片刻,不再呼唤。
风势稳健,赤羽绿眉破水前行。
天上堆着大大小小的云团,夕阳如火,火势很快黯淡下去,变成一片灰蓝。
夜幕来临之际,船速减缓,又降两帆,仅余一张尾帆。
三座船楼中亮起柔黄的灯火,青龙寨水手累了一天一夜,横七竖八的躺倒,哈欠连连。
丁如海贴着艉楼楼顶,身体倒挂,悬至窗旁,小心探看里面的动静。
星宿使女又在劝莛荟:“翼姐姐,好歹吃一点儿,你伤了身子,饿着哪能养回来?”
柳宿使女心生疑惑,凑到近前,“还疼得厉害吗?让我瞧瞧。”伸手来揭莛荟的被子。
丁如海正要动手,井宿使女匆匆推门进来,对星、柳二女耳语几句,二女点头偷笑,轻疾无声的出门下了甲板。
井宿使女耸耸眉,亦自掩唇一笑,忽觉后脑一震,眼前一黑,晕跌在地。
丁如海这一掌使了不过五成力气。燕姗姗对鸟精细,对人焦躁,没有耐心教传武功,朱雀寨使女都是饲雀奴隶,本领稀松平常。
丁如海反手将窗掩上。莛荟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见他从鸟食罐子堆里翻出一只白瓷罐,“三哥,你做什么?”
白瓷罐里养着几条毛虫,丁如海用小树枝挑出一条,把毛虫放在躺倒的井宿使女脸上,“你叶哥哥林姐姐都被毛虫刺毒翻了。”
莛荟才知道叶桻、林雪崚也在船上,正要再问,听到外头有声响。
两人凑到门缝一看,星宿、柳宿使女正将叶桻抬进对面的舯楼。
丁如海向莛荟使个眼色,莛荟飞速钻回被子里,丁如海一缩身,躲到箱子后头。
星、柳二女从对面出来,回到艉楼,推开门,惊讶道:“井姐姐,怎么不小心让毛虫蜇了?你现在弄这虫子做什么?”
柳宿使女蹲下查看,星宿使女用树枝把毛虫从井宿使女脸上挑开,拿过另一只标着红点的白瓷罐子,从中引出一只花斑螯蛛。
她将毛虫凑到蜘蛛跟前,蜘蛛立刻举起螯肢,意欲扑食,星宿使女却将毛虫撤走,那蜘蛛的螯肢上已经泌出两股无色无嗅的汁液。
柳宿使女用一个小瓶子接住汁液,蘸了一滴,涂在井宿使女唇上人中穴。
星宿使女道:“被一整条虫麻了,多抹些。”
两人正凑在一处商议,颈后同时被人狠切一掌,一左一右,栽倒在井宿使女身边。
丁如海点了三人的穴道,捡起装蛛汁的小瓶子,门口悬的铜铃忽然叮铛作响,是燕姗姗召唤使女的信号。
三个使女都被放倒,莛荟撸下刘海,遮住半张脸,“三哥,我去。”
朱雀寨使女穿的都是一样的红色衣裙,莛荟已和翼宿侍女互换衣衫,高矮身量差不多,乍看倒混得过去,可朱雀君何其厉害,丁如海摇摇头。
莛荟悄声道:“叶哥哥在她房里,她不会让人久留。”
丁如海暗想自己横竖在这边盯着,抬脚就到,兴许真是个机会。
他将小瓶塞给莛荟:“把蛛汁抹在人中穴上,可解毛虫毒,你看看里头的状况,就算没机会也别耽搁,咱们再想办法。”
铜铃又响,透着一股不耐烦。莛荟将小瓶撸进袖子里,低头出去,进了舯楼。
燕姗姗正坐在镜台前,拆了发髻,将长发编成辫子,听见使女进来,头也不回的斥道:“少叮嘱一句,就弄脏了我的孔雀毯,底舱排过水,还潮着,他身上衣裳都是湿的,没长眼睛吗?”
屋中点了四盏朱纱龙雀灯,红光摇曳朦胧,莛荟侧脸一瞧,叶桻平躺在孔雀毯上,眼上蒙着红布,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
莛荟蹲下,除去叶桻腰间革带,将他的外衫解开,只余白色单衣,扶起他的头颈,一边将外衫从他肩上褪下,一边自袖中滑出小瓶,手指蘸了蛛汁,顺手在他唇上一抹。
叶桻微微一诧,莛荟又趁撸他袖子的时候,将自己偷来的白阁牌坠在他手心里用力按了一按。
牌坠九格,按白阁的次序,第七格嵌石凸起,叶桻虽然四肢麻痹,但还有钝钝的触感,他太熟悉牌坠的形状,稍碰即知。
莛荟收起牌坠,不动声色的除去他泡水的靴子,最后用布巾吸净孔雀毯上的湿渍,抱着脏衣垂头退出。
回到艉楼,莛荟喘了一大口气,“三哥,那妖女要色诱叶哥哥!不过我已给他抹了蛛汁,他定能将妖女制住。”
丁如海微微一乐,“色诱这根木头桩子!”
叶桻若是从排过水的底舱抬出来的,林雪崚八成也在底舱。
燕姗姗一时半刻不会出来,青龙寨疲劳涣散,大半都在酣睡,丁如海和莛荟趁这当口儿商定计策。
莛荟捡了些周围的琐碎,又将柳宿使女的衣裙脱下来,放在一只竹筐里,手攥小瓶,装作搬挪杂物的样子,去底舱找林雪崚。
丁如海嘱咐她顺便拿几坛箬下春上来,莛荟皱眉,“三哥,这会儿馋这个!”
“小顽婆,我自有用处,你跟你林姐姐说,她明白。”
莛荟点头,抱着筐出了门,夜色朦胧,船灯昏暗,几步远就看不清容貌,甲板上的人见一身红衣的朱雀使女在外行走,谁也没起疑心。
叶桻眼蒙红布,唇上蛛汁渗入肌肤,一丝清凉之意向外扩散,头脸脖颈不再僵硬。
耳边轻风微香,裙声簌簌,燕姗姗在他身边赤足缓步,他凝躺不动,静待全身解毒。
燕姗姗绕了几圈,盘腿坐在他身侧,饶有兴致的托腮看着他,凝视半晌,伸指轻抚他的眉眼轮廓,“你这么英挺正气的容貌,这么好的身姿本领,干嘛总是一副心有郁结的样子?……叶桻,你仍在想你死去的妻子,是不是?你说说看,她有什么好?”
她柔和之时,声音天真甜美,象她吹的笛子一样,动听至极。
叶桻不睬。燕姗姗一笑,“其实她有多好,你也未必全知道。我本来想将你们夫妇二人一并毒死,新婚佳夜,鸳鸯成仙,那样万分旖旎的死法,可不是人人都有福气摊上的,谁知……”
她的脸又凑近一分,手指摸着他的嘴唇,“你竟连亲都没亲她一下,就让她孤零零的去了,你没尝过她的柔甜,她也没享过你的温存,真是遗憾可怜。”
幽幽叹了口气,手指移上他的鼻梁,轻轻将红布揭开,“叶桻,你恨我入骨,是不是?”
燕姗姗没戴面具,一双眼睛光彩透亮,既纯又媚,鼻秀唇红,脸廓精致,是个绝色倾城的女子。在这闺室之内,她身着米色半袖短襦,朱红抹胸,系着高腰红裙,皓腕玉臂,雪肤凝脂。
叶桻闭目不理,胸肋之间已经有了通畅之意。
燕姗姗象猫一样侧躺在他身边,继续抚摸他的脸庞,“我幼时在皇宫珍禽苑为奴,鸟贵人贱,命如轻鸿,可我不恨那里的鸟,只恨那里的人。”
“我以为自己一世只会喜欢鸟雀,它们美丽热闹,听话乖巧,只要你对它们好,它们永远不会让你伤心难过,可等我喜欢上一个人才知道,原来每一分念之不得的寂寞,都是既醇又苦的酒。我让这酒蚀碎了骨头,没力气逃开,斑斓的鸟雀纵有万千快乐,却及不上苦酒的绝望自溺之乐……”
“叶桻,你是懂这寂寞苦酒的人,我做过什么,并不内疚,你恨我一世,也理所应当,可我今晚真的想知道,你的寂寞和我的寂寞,是不是一样?”
她侧脸伏在他的胸口,静静聆听他的心跳,喃喃道:“真的很空旷,不过倒也不是一团死气……”
撑肘支头,眼神痴懵,“我真希望他也象你这般深情,可我离他再近,也摸不清他的心,都说女人心思难猜,男人何尝不是?”
“所以我每每见了出众的男子,忍不住就想问问,他们心里,究竟给了女人多少地方,又有多少永远留给他们自己?什么事会在心里根深蒂固,什么转眼就被忘记?……”
“叶桻,你这颗心,真的会给你妻子留一世么?你还会不会喜欢别的人?倘若有人比你妻子对你还好,你愿不愿抛弃苦酒,另品甘饴?”
叶桻听着这些话,想起阮雯,早已悲怒心颤,只是凭着坚韧的个性,压抑得如同木头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燕姗姗贝齿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咬,迫他睁开眼睛。
她脸颊娇红,鼻息热痒,双眸带着些许新奇,些许伤感,充满体察探求之意,“叶桻,我现在让你尝尝你妻子都没给过你的好,你会变么?”
长睫微垂,珠唇正要缠绵的落上他的唇,叶桻终于开口:“滚远些!”
他的腰腹、肩肘已经有了知觉,蛛汁的效用还在继续扩散,用不了多久两臂两腿也该能动了,但在全身解毒之前,仍要装作麻痹,燕姗姗精明诡狠,若不能一发制住,这翻盘克敌的机会就会丧失。
燕姗姗的小嘴笑成一只弯弯的红菱角,可眼神中的纯真和好奇却渐渐消散。
“要我远些?”她将短襦的领子拨开,露出一道从肩胛至胸口的新鲜伤痕,那伤痕并不深,好似遗落雪上的红枝,柔艳刺眼。
“白天我离你远远的,可你给了我一箭,你说,我该不该把这箭还给你?”
伸手取过一支雕翎箭,手攥箭杆,箭头向他肩上一戳,从肩胛慢慢划至他胸前,肌肉割裂,鲜血横流,白色单衣半成红色。
叶桻紧阖牙关,太阳穴绷涨,神情却没变。
箭尖停在他心口,燕姗姗捏着箭杆左摇右旋,将伤口末端剜出一个小洞。
鲜血汩汩冒花,她笑得越发欢畅。
“叶桻,你还真是铁石心肠,咱们比比看,我这一箭戳下去,是你的心硬,还是我的箭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