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宿奔上,角宿使者边奔边骂:“蠢婆娘,早知道你是个没心肝!小月怎么待你的,你眼睛瞎了吗?”
林雪崚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把江粼月扶至舷边急救,自己恍恍惚惚,仿佛闯入一个不真实的错境,低下头,垂落的剑上血汇成珠,滴滴答答流成一滩。
叶桻看着她,亦是一怔,刚想开口,忽觉鼻中刺痒,刺痒之感火速蔓及全身,皮下似有无数线虫钻爬,手脚全都麻痹,再也站立不住,斜身滑倒。
林雪崚蒙蒙出神,等意识到异常的时候,也已四肢麻软,沿着船舷侧跌在地,身不能动,喉咙火烫针扎,象塞着烙铁刺球,一个字都喊不出。
燕姗姗现身艏楼楼顶,她方才淌水湿了衣裳,此刻换了米色绣花衫,朱红松褶裙,领口露着一截朱红抹胸,臂上缠着薄纱帔帛,发髻重新梳过,只有面具依旧遮着半张脸,真是洛神临风,瑰姿艳逸。
她身后的柳宿、井宿二女手中各执一根修长芦管,不知吹了什么无形之物,将叶桻和林雪崚毒翻在地。
燕姗姗轻身跃下,悠悠走到江粼月身边,“小月啊小月,你丢了我的幽澜镜衣,我还在执教跟前说你的好话,保住了你的两根手筋,可瞧瞧你,一点儿都不争气,我带你出来将功折罪,你不肯出力,游手好闲,我身陷危困,你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如今你又心猿意马,通敌输阵,条条活路你不走,死巷偏偏往里钻。”
角宿使者陪笑,“燕寨首,小月并没心猿意马,他以一敌二,十分英勇,无奈对手阴险狡猾,出其不意……”
燕姗姗笑吟吟的打断,“角哥,我这双眼睛是木头珠子吗?”
角宿使者咂咂嘴,不敢再辩。
燕姗姗转身走到林雪崚身边,蹲下身,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搁在林雪崚脸上轻轻磨蹭,“小月,你若没通敌,我在这张脸上划个十七八道,想必你也无所谓。”
手指用力,正要狠狠往下戳,江粼月噗哧一笑,“燕姗姗,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做北斗夫人吗,不至于为了我这区区小卒拈酸吃醋吧?你这副妒火烧天的样子,传去北斗君耳朵里,他还以为你中意我呢……难道是你摸不准北斗君的心思,想借我激他?那你根本无须拐弯抹角,只要好酒好饭的供着青龙寨,我便与你亲亲近近的,看他是不是拈酸吃醋?”
燕姗姗樱口圆张:“为你拈酸吃醋?中意你?与你亲近?”仰天而笑,“真是龙王打哈欠,口气上了天了,你不怕我恶心得把隔夜饭吐出来,喷你一脸!”
虽然在笑,胸中早就气炸,她心仪北斗君,这是难得让她羞赧认真的一件事,被他这样当众抖落,戏谑调侃。
举步上前,挥手打了江粼月几个耳光,还不解气,冲着他肩上伤处狠踹几脚,江粼月创口扩裂,半身是血,痛得面无人色,侧身蜷起。
燕姗姗看着他的惨相,一声冷笑,指间捻出一根半寸都不到的细小金针。
青龙四宿眼睁睁目睹江粼月挨打,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此刻一见这短小金针,方才真的惊惧起来。
几人齐齐跪地,“燕寨首,我们几个管教不利,定会重重罚他,请你息怒消气,饶了他吧!”
“几个吃里扒外的废物,这会儿说起人话来了?”
她侧手用力,将金针拍入江粼月脊背,针上有细微小刺,入骨弹开,在他脊柱里牢牢钉紧。
四宿知道这封椎针一旦钉入,上下牵扯阻隔,稍稍运气用力就剧痛无比,若不取出,宛如废人。
江粼月皱紧眉头,冷汗沿额而下。
燕姗姗凑到他耳边,“唉,你接着好好在船上享受,吃喝不误,汤浴照常,能乐多久,便乐多久,你说我对你算不算仁至义尽?”
掸手站起,对四宿道:“你们带他回去,再把船上的箭眼儿给我一个一个补上,让我发现一处遗漏,你们就自己找根绳子,在桅杆上吊死!”
一努嘴,让三个使女把叶桻和林雪崚抬下舱,自己捡起凌涛剑和两把游仙剑,煞有介事的在手里舞转玩弄,一边作挥刺之状,一边腰身婀娜的回到舯楼。
角木副使领人修好淡水舱,捉了老鼠,骂骂咧咧的离开。
丁如海从舱顶跃下,手脚发麻,长抒一口气,趁四下无人,溜上甲板,摸至艉楼。
艉楼名为“岩斑”,是使女起居之所。翼宿使女身上全是竹条抽痕,她疼得哆嗦,涂了膏药,换了衣裳,捂在被子里呜呜哭了一阵,哭得没了力气,勉强闭眼睡去。
喉咙忽然一凉,一把匕首搁在她颈上,一个低粗的声音问道:“你们劫来的易家姑娘人在何处?”
翼宿使女转过眼睛,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神色严冷,目光咄人。
她无端挨了毒打,了无生趣,此刻有人威逼,反而一点也不害怕,哽咽道:“你给我一刀快的,横竖比死在她手里好。”
丁如海见她哭得鼻红脸肿,甚是可怜,自己放出病雀,害她遭罪,想来也有几分歉意,匕首一松,“受这些折磨,何苦还要跟着魔女?”
翼宿使女凄然一笑,背过头去。
威逼女人,丁如海实在不擅长,干脆点了她的穴道,让她不能说话动弹,自己四下寻找。
周围除了衣箱脂粉,还有大大小小的笼子和五颜六色的鸟雀,各种鸟食罐子就码了两排。
还没寻出个头绪,门口有人走近,丁如海闪到衣柜之后,柳宿使女和井宿使女匆匆进来。
两人见翼宿使女不言不动,以为她养伤静睡,没去打搅。
柳宿使女取了两根芦管,井宿使女打开一个白瓷罐子,用小树枝一勾,引出一条浑身是刺的鲜艳毛虫。
井宿使女用小夹子将毛虫的刺一根根摘下,塞进两根芦管尾端,又从另一端各滴了一滴水进去。
柳宿使女咕哝:“江粼月不是厉害得很,她要咱们预备这个干什么?”
“她几时相信青龙寨的人?快点吧。”
二女匆匆关门离去,丁如海眉头一敛,不知那妖女又在盘算什么。
他悄身出来,忽听左近有悉悉嗦嗦的声音,扭头一看,角落里拱出一只浑身圆白,脑门有灰斑的塌耳兔子。
丁如海眼睛一亮,“圆宝,好乖乖,小顽婆把你也带出来了?她在哪里?”
几个使女见圆宝可爱,放在这里玩耍,圆宝饿得发慌,咬破笼子钻了出来。兔子鼻子甚灵,闻不着青菜瓜草,就拼命寻找喂食人的味道,一拱一拱到了门口。
丁如海悄悄将门推开,侧头一瞧,看到燕姗姗带着三个使女跃上艏楼,去看船头之战。
圆宝钻出门,拱向舯楼“绛冕”。
舯楼有前后两个门,圆宝拱到后门边上,搭爪耸鼻,丁如海猫着腰跟过去,绕过辅桅,推开舯楼后门,钻身入内。
这里是燕姗姗的居所,地上铺着孔雀翎织毯,帷幔纱罗皆是朱红之色,镜台桌凳、衣箱橱柜、棱花雕床、灯架脚踏,无不是上好的檀木做成,黑漆上描了暗金花纹,满眼精致。
圆宝直拱床底,丁如海趴下一看,床底空空,不禁纳闷这呆兔子是否饿昏了头,再一打量,床板厚且中空,揭开侧面的雕花挡板,看到一个凹洞,伸手一抠,竟是一只拉门,可以横向推开。
燕姗姗喜欢在这个床下空层放置熏香,冬日还可添盆热炭,此刻有个人平躺其中,不是那小顽婆又是谁。
莛荟被丁如海拽出来,衣发散乱,手脚绑缚,丁如海将她口中堵嘴之物取出,见她脸颊、嘴唇又红又肿,显然吃了不少苦。
莛荟一见他,眼泪滚滚而落。
丁如海撩袖揩揩她的小脸,低语安慰:“小顽婆,没事啦。”解开她缚手的绳子,圆宝已将她缚脚的绳子咬开。
星宿使女骗莛荟说,圆宝被煮了吃了,莛荟的眼泪淌了一宿,这会儿抱起圆宝来,哪还舍得放下。
她被捆得太久,手脚麻痹无力,丁如海连人带兔子一并抱起,溜回艉楼,让莛荟和翼宿使女互换了衣裳,然后把点了穴的翼宿使女堵嘴捆好,抱回绛冕,塞进床板空层。
刚安置好,燕姗姗已经回到门口,丁如海来不及躲藏,身子一顺,从半开的窗子滑了出去,翻身伏在舯楼楼顶。
燕姗姗一番忙累,困乏不已,进门把三把剑扔在角落,宽衣上床,敲敲床板,“死丫头,为你搞了一湖人马来,折腾了这么久。”打个呵欠,翻身睡去。
丁如海伏在楼顶,生怕动作大了让燕姗姗发觉,他屏息凝身,小心翼翼伸起脑袋前后探看,船头那边的打斗已经停止,三个使女正将叶桻和林雪崚抬下甲板。
丁如海眉心一攒,林丫头几时来的?才将莛荟弄出来,这二人又着了妖女的道儿,赤羽绿眉上真是苦恼无尽。
湖上起了风,船身略有起伏,燕姗姗睡得惬意,舒酣的翻了个身。
一群水鸟鸣叫着从赤羽绿眉旁边飞过,丁如海趁着这阵求之不得的喧嚣,提起身来点足一跃,窜上辅桅,又纵两下,回到艉楼楼顶。
刚刚稳住身子,就见三个使女冒出甲板,不知把叶桻和林雪崚放去了哪里。
三女在船尾生火做饭,青龙四宿则老老实实的拎着漆桶和刷子,修补箭眼。
丁如海平躺在艉楼楼顶,耐心谨慎,一动不动。
井宿使女端着做好的饭菜从四宿跟前经过,四宿望着那蚌肉豆腐、白虾银鱼、螺鳝馄饨,眼巴巴蠕动口舌,目送她端着托盘进了舯楼。
燕姗姗披衫起来用膳,井宿使女问道:“姓易的丫头昨晚死活不肯吃,现在……”
燕姗姗摆摆手,“我这会儿高兴,不想看见她那张脸。”转头瞥了一眼床板,“死丫头,你想饿就饿,别咽气就好。”
丁如海闻着菜香,按着空空的肚子,生怕咕噜咕噜作响,完了事一定要去湖边的珍味舫饱餐一顿。
星宿使女和柳宿使女端着自用的饭菜进了艉楼,丁如海竖耳倾听,一旦莛荟有什么麻烦,那可顾不得其他了。
莛荟躺在翼宿使女床上,全身蒙在被子里,只有一束长发铺在枕上。
星宿使女轻轻坐下,“翼姐姐,吃点东西吧。”
莛荟摇头,星宿使女又劝,莛荟仍是不肯,嘤嘤抽泣。
柳宿使女叹气,“算了。”
两人不再劝慰,自去一旁吃饭。
丁如海暗抒口气,小顽婆不贪玩的时候还算机灵。
正在这时,船上一阵骚动,角木副使奔上甲板,对角宿使者道:“老大,船底已经修好,四个撞坏的水密舱也都排干净,修补严实了。”
角宿使者点头,“你仍作火长,前后统筹,派两个人进舵楼轮流值守,让班碇手先撤了水下的支架,再起尾锚,甲板上派六个人看帆,这会儿升两面主帆一面尾帆就够,其余的全在舱里撑橹,底下的礁岩是个马蹄槽儿,马虎不得!”
角木副使依言安排,青龙寨上下齐心,解锚升帆,一直倾斜的船身一晃正平,两侧长橹齐撑,小心翼翼撑出马蹄礁岩,赤羽绿眉总算脱困启航,众人一片欢呼。
帆推上力之后,水手们到甲板上来伸腿透气。燕姗姗沿着船舷溜了两圈,见帆正船稳,满意的哼了一声,吩咐角宿使者:“从底舱取两坛子箬下春,大伙喝完了给我安安稳稳的,别再出什么岔子。”角宿使者咧嘴答应。
丁如海躺在艉楼楼顶,鼻子一动,闻到了美酒的味道。
这会儿甲板上人多,只能捱到黄昏天暗再作计较,干等也就罢了,菜香亦可以忍受,偏偏拿酒来勾。
他知道湖州乌程县内的乌巾、程林两姓最善酿酒,箬下春是程林氏的杰作,青龙寨人咂嘴品饮,赞不绝口。
丁如海唇干舌燥,百爪挠心,焦等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