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回金水河口取了马,径向西行。
秦岭磅礴雄奇,横贯中陆,分江汉,封南北,主峰太白山直耸千丈,接天入云,是西域高原和东海之间的第一高巅。
山脚密林葱绿,遍布灵花异草,不时有珍禽奇兽出没,已是一派春末夏初的好风光,山顶却还积雪未融,银光冷色,一串串高山冰湖镜映着崇山峻岭,宛如天神遗落的珍珠,从主峰奔下的条条清河流经年代久远的崖刻神像,古意森森。
这几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云集太白山,邝南霄已经调派人手,在各条要道沿途接应。
林雪崚行至山腰,问清方向,将坐骑留下,沿着陡峻的山路轻身步行。左右奇峰峥嵘,怪石嶙峋,云雾来往如潮,岩间已有冰挂残雪。
再往高走,巍然四面雪景,高大魁梧的太白红松成了冰雕玉砌的塔林,低矮匍匐的灌木是层层交错的雪珊瑚丛,千姿百态,彼此掩映。
快到拔仙绝顶,周围空阔起来,环眺俯瞰,只见石河奔腾,石海翻滚,各种冰斗、冰坎、冰槽、冰阶层出不穷。
仰首前瞻,更是奇观浩荡,拔仙绝顶形如尖锥,太白宫便构建在尖锥的顶端,内外全用结实的白石筑就,有两道围城,楼台层层高砌,参差别致,是悬浮云海的孤绝险垒,亦是秦岭之巅壮美无匹的雪色皇冠。
这传奇殿宇,始于盛太祖李钺与江湖领袖凌隽亭的传奇情谊。
凌隽亭曾率武林群雄组成江湖义师,助李钺镇守边关,退西蕃国百万雄兵,是李钺歃血结拜的兄弟。后来李钺逐鹿中原,争夺天下,凌隽亭却不愿与同族自残,归隐秦岭。
这并未改变李钺与凌隽亭的相知相惜。李钺称帝之后,仍然时常来秦岭与凌隽亭相聚,后来索性在太白山修建了消夏行宫,令凌隽亭为太白宫主,两人饮茶下棋,默契终生,成了遍载史册的朝野佳话。
二百多年来,每当边境势危,外敌猖狂,太白宫仍是江湖义师的集结之处。寰宇和平时,太白宫守着秦岭宝地,物产丰饶,是富甲一方、威望远播的武林领袖。
风霜雨雪并未剥蚀太白宫建成之初的光彩,那雪台琼宇仍然冷艳四射,纯净巍峨。
林雪崚登上拔仙绝顶,太白左使柯文熙已经接到消息,在宫外迎候。
林雪崚跟着他穿过围城,踏阶而上,步入太白正殿“玉泽堂”。
堂中白石铺地,白柱雄伟,正前一座一丈多高的白玉屏风,上刻太祖西征的恢宏图画,左右排布着桌椅案几,堂上聚集着太白宫三坛五坊的各部执管,还有衢园、衍帮、五湖帮的各方来客。
之前在乾水河口被阻的各路义士先后绕道赶至,岷山掌门梁宏城也早一步到达,只有七江会因水路耽搁还要再晚半天。
满堂高议低语,人多不乱,尽显太白宫掌局的沉静之风。
林雪崚与众人见礼,堂上宾客止了议论,坐在后排的纷纷伸头探看,瞧瞧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佳人居然拒绝了太白宫主的求婚。
远瞥之下,大失所望,来者虽然身材颀秀,却是个包着头巾的渔女,背着一个又大又破的鱼篓。
林雪崚在潮湿的岩缝内攀爬,弄得满身泥污,她心中急切,没顾得上梳洗,直到进了这宽敞光洁的厅堂,才觉尴尬失礼。
邝南霄端坐于屏风前方的白玉首座,见她这副样子,并不介意。
不等她询问,邝南霄便直言相告:“林姑娘,你师兄性命无忧,只是失血太多,十分虚弱,他现在正在玉音轩,由秦阁主夫妇看护,我让人在玉音轩旁边给你留了安寝之处,请你放心,叶桻硬朗坚韧,会很快康复。”
林雪崚深礼相谢,见徐敦、丁如海和莛荟都在堂上,这些天浮龟过江之事风传江湖,衢园众人有所耳闻,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不解。
林雪崚愧疚低头,不知如何开口。
邝南霄向柯文熙略略示意,柯文熙上前一步,“林姑娘,请随我来。”
林雪崚跟着他穿堂过院,沿着走廊来到玉音轩外。
玉音轩并不大,孤居一翼,十分清静,最适合伤者休养,邝南霄细致体贴,可见一斑。
曹敬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林雪崚脸色一白,“曹敬,他还在流血不止吗?”
曹敬累了一宿,眼睛浮肿,“林姐姐,叶哥体内的血王精仍在拼命逆吐,弥补失血,若不是血王精,他恐怕撑不到现在。宁夫人怕他陡亏陡盈,又添了一剂昏神散,好让血王精稍稍放缓。”
林雪崚问了许多细情,柯文熙在一边安慰:“再等一阵,秦老爷子就会允许你入内探视。林姑娘,我妹妹柯文樱是太白宫丝锦坊的执坊,我让她先安排你休息换洗可好?”
林雪崚心里急切,但身上脏成这样,见不得伤病之人。柯文樱送来整整两箱崭新的衣裳鞋袜,都用极好的丝缎云锦做成,还有白鹿皮靴、貂茸斗篷等等冬用之物,一应俱全。
林雪崚连连摇头,“这么贵重,如何使得?待会儿我把自带的衣裳清洗出来,绰绰有余。”
柯文樱笑道:“宫主让我预备下的,你若推托,我怎么交差?再说拔仙绝顶六月还下雪呢,上山来的贵客,人人都派发了厚衣冬装,又不只是你一个。”
她快人快语,林雪崚只得接下。
两个时辰过去,昏神散效力消褪,叶桻剧痛而醒,秦泰怕过量昏麻药留下后症,只用针刺他穴位,帮助镇痛。
叶桻好容易再度昏睡,秦泰令曹敬守着门口,任何人不得入内惊扰,林雪崚不敢违背,只有等到次日天明再说。
入夜之后,她辗转反侧,哪里合得上眼。
实在熬忍不住,赤足下床,蹑手蹑脚来到玉音轩,悄悄绕过在外间打盹的曹敬,转过影屏,掀起门帘,穿过雕花月拱,越向内走,混着药味的血腥之气越浓重。
轩中长窗及地,月光如雾,照得乳白一片。
叶桻横躺在窗侧的白橡木床上,段峥这一刀从左肩劈到右胯,开膛破肚,所幸因“架海金梁”的阻挡,没有劈断肋骨。
林雪崚一见他满身浸血的布带,眼中被泪水糊得再也看不清。
叶桻没有睡着,知道她进来,一时五味交集,许久才睁开眼。
林雪崚抹了把泪,见吵醒了他,屏息停步,小心翼翼。
叶桻虚弱一笑:“我又没变成鬼,哪有这么可怕。”
她抽了抽鼻子,“你别动,一丝力气也别用。”
轻轻上前,坐在床侧,又揩了把泪,“往后你就别再逞能了!”
叶桻皱眉,“还说我,你回到火船上去的时候,回头看过一眼没有?”
林雪崚垂头抽泣,“师兄,我错了,我让你担心牵挂,你怎么骂我罚我都行。”
如今她说得最顺畅的,都是一些自责之语。
叶桻的手微微一侧,“傻丫头,我哪里真的怪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想起她和江粼月的月中双影,不由轻声感慨:“其实你能赶来看我,我感激得很。”
林雪崚一怔,感激?相处多年,生分到这个地步?
难过得胆汁都快溢出来了,她呆呆愣愣的坐着,缱绻悱恻,又怕秦老爷子生气,不敢在此打扰太久,坐了一会儿,垂头站起。
叶桻见她要走,突然一撑手肘,想抬肩支身。
她连忙弯腰将他按住,“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他指指床侧小案,林雪崚低头一瞧,案上放着她去太湖时随身携带的包袱,叶桻要的是那一对布偶娃娃。
“师兄,现在要这个干什么。”
叶桻仍是坚持。
他忍着伤口剧痛,把布偶套上手,借着乳白的月光,象小时候哄她开心那样,演起布偶戏。
青衣娃娃和白衣娃娃一起练功习武,一起爬墙上树,一起荡秋千,一起写字背书,一起到黄阁后坡偷桃子,白衣娃娃吃了一肚子桃,又撑又困,挨在青衣娃娃肩上打瞌睡,青衣娃娃一揩袖子,满手都是桃汁和口水。
林雪崚看着看着,含泪而笑,实在不想让他忍痛摆弄,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叶桻放下布偶,“崚丫头,象以前那样挨着坐会儿,好不好?”
他何曾用这样小心而期待的眼神看过她?
好,怎么不好,别说坐一会儿,上刀山下油锅,她也立刻答应。
膝盖一抬,爬上床去,抱腿坐在他身侧,就象小时候那样,肩并肩的挨着。
两人臂膀一触,各自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是卸去负累、一切归原的轻叹,仿佛打破了的盘子终于找到失去的碎片,合拢起来才完整,就算裂痕相触还有明显的刺痛,这合二为一的安心和满足却盖过了一切。
两人挨着坐了良久,叶桻忽然问:“你在桃树底下吹的那首好听的小曲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燕儿报春。师兄,你想听吗,我吹给你听。”
叶桻笑道:“想,可深更半夜的,吵人睡觉。”
“你别担心,玉音轩很偏,我轻轻吹,不会有多少人听见,我找支笛子去。”
她不顾叶桻阻拦,轻身下地,无声无息的奔出。
穿廊过庭,不熟悉楼宇布局,不敢随意乱闯,只想找个值夜的人悄悄询问,远远瞧见月下的环形露台上,有一人背手而立,是不是巡夜的柯左使?
轻奔上前,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人锦衣青冠,不是柯文熙,而是邝南霄。
想收步已经来不及,为了一点不着边际的小事惊扰太白宫主,实在不妥。
进退维谷之际,邝南霄转过头来,温和一笑,“林姑娘,这么急匆匆的,什么事?”
林雪崚只得坦言:“邝宫主,我没什么急事,只想找支笛子。”
露台之外云海弥漫,衬得峰如仙岛,岭似飞舟,她换了干净的素缎衣裙,轻莲笼雾的站在夜色里。
邝南霄点点头,“算你问对了人。”
低头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短笛,用帕子擦拭干净,递到她手中。
林雪崚见笛子晶莹润亮,绝非凡物,江湖上所传的“绝顶仙音”,不就是邝南霄吹奏的笛音?
微微一怔,伸手退回,“邝宫主,这么珍贵的笛子,又是你的贴身爱物,我可万万不敢玷污,只要一支普通的竹笛子就好。”
“你不用担心,这笛子我一年吹不到一两次,跟着我反而寂寞,换个主人还热闹些。”
她仍是推拒,邝南霄低头看看笛子,无奈笑叹:“其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落得无人亲近。”
她听着他话中的寥落之意,沉默片刻,“那好,蒙你不嫌,我就先借两天,你要用的话,随时拿回去。”
双手接笛,恭恭敬敬的躬身行谢,邝南霄退后一步,欠身还礼,目送她流云一般奔回。
曹敬早醒了,见林雪崚进出,装睡不理。
林雪崚溜回到床上,继续和叶桻并肩而坐,将笛子横在唇下轻轻一吹,悠缓的曲子流淌而出,在玉音轩中微妙回响。
她的笛技远不如燕姗姗高超炫丽,可曲音简单清澈,别有一番纯真动人。
床帷窗幔微微飘拂,在月光当中轻舞,叶桻闭上眼睛,飘拂的帷幔化作了夏日午后的桃树,似乎闻得到桃子将熟未熟的甜涩。
听着听着,与剧痛鏖战的身躯渐渐松散,一丝空旷的困意暗暗滋生,多久都没有真正睡个好觉了?
斜对玉音轩的一间小阁楼中,莛荟揉眼而起,她推开门,踱至空庭,仰首看着玉音轩的窗子,为什么这悠扬轻快的小调比低婉哀怨的曲子更加伤怀?
这些时日变故接二连三,让她应接不暇,不知愁为何物的心境已经一去不返,此刻听着欢乐的小调,泪水满颊。
冷风偷袭,莛荟打个寒噤,缩起脖子,身上忽被一件厚袍子裹住,“小顽婆哎,这儿可是拔仙绝顶,六月还下雪呢!”
“丁三哥,我想爹娘和哥哥。”
丁如海伸袖揩了揩她的小脸,“你急什么,大伙全在商量这件事,你只管吃饱养好,别添烦添乱,没几天就见到他们了。”
莛荟低下头,“三哥,你别怪我不懂事乱说话,我总觉得自己不该一个人留在外头,应该跟着娘一起走,无论好歹,总可以和家里人一起,便是死在一处也安心,哪象现在没着没落的,空空想念却见不着。”
丁如海紧了紧她的领口,“小心那妖女猜透你的心思,耍花样骗你乖乖上门,你可别上当。”
月光如银,两人并立听笛,各自出神。
莛荟忍不住问:“难道林姐姐真会喜欢青龙寨的匪人?我看她把心藏在罐子里,自己都不敢开封,哪会装得下其他?……叶哥哥又何尝不是?”
丁如海道:“西南金越有一种双株合生的奇树,抱长如一,浑然不觉,劈分则死,缠根尽毁……这两个后知后觉的人,命中注定,无分则无合。”
露台之上,邝南霄亦静静听着笛曲,古老的秦岭之巅因这轻渺的乐音显得更加空寂。
一曲将毕,他遥望玉音轩的方向,目中含笑,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