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莛飞和叶桻来到位于杭州的江南督治府。
江南督治尚彦推托不见。
莛飞立在雪中不走,叶桻陪着他在督治府门外站了整整一宿。
尚彦本以为易老书呆去世,能得个耳根清静,不会有人再为圩田之事三天两头跑来危言耸听,谁知小书呆执拗起来,比他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莛飞终于被请进府中,尚彦听着“弥漫盈溢,潦岁积水,上源不绝,入海无路……”这些反复一辙的词句,强撑眼皮,昏昏欲睡。
莛飞手指图卷,言辞越发恳切。
“尚大人,想改变众水壅积、出路不畅的局面,唯有‘上杀、中分、下导’,挖范家浜至南跄浦,决水阳江入西江,决常、润之水入北海,决杭州山源之水入浙江,这些都是雨季来到之前,十分可行的分流泄洪之策。最重要的,仍是增固堤坝,颁布拆圩令,把导流、蓄洪之地胡乱围砌的圩田打通,确保疏水顺畅,否则大潮将至,长江泛滥,湖面淹涨,江南尽成泽国!”
叶桻在偏厅等了许久,终于看见莛飞口干舌燥的出来。
莛飞离了督治府,仍然愁眉不展,“督治大人留了我的图卷,对我赞赏有加,说会尽快颁令实施,可我看他根本没听进去,只是作礼贤下士之状,好让我以后不再登门烦扰。”
叶桻并不意外,“江南那些有圩田的豪绅,每年不知给督治府多少好处,尚彦与那些违禁造圩的大户,其实一孔出气。”
莛飞长叹,“可是若没有官府强令拆圩,咱们又能拿那些豪绅怎么样呢?只要一年年的小涝涝不到他们头上,他们永远都是心存侥幸,只牟眼前之利。”
“小飞,咱们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尚彦身上,他虚与委蛇,不可信赖。这回咱们不如分头游说圩田大户,晓以利害,他们再顽固,总会对大灾天象有所畏惧,说得动也好,说不动也罢,总比无所作为要强。”
莛飞点点头,“若能说动一户,其他效仿起来,会容易些。杜舵主和你相熟,他对太湖了如指掌,你不如邀杜舵主一并出面游说。叶哥,其实我担心的不仅是江南,洞庭、彭蠡有同样的圩田之困,一江相通,泄洪不畅,彼此波及,我想去一趟洪州,求见湘赣督治潘云聪。”
“小飞,近来时局不稳,赋敛苛毒,流民匪盗分辨不清,你不能一个人出门,让敦叔陪你去。”
两人商定,分头而行。
莛飞和徐敦前往洪州,路上托七江会给林雪崚捎去一封信。
这封信到了林雪崚手里,虽是薄纸一张,却有千斤之重。
她找来柯文熙,仔细询问太白宫近年的出入账目,柯文熙耐心作答,两人通宵彻谈,直至天明。
东方泛白之际,柯文熙揉了揉酸胀的双目,“你的担心全有道理,但真要做这些变动,只怕整个秦岭怨声载道。”
“柯左使,我何尝不是畏首畏尾,可拖延下去,想准备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柯文熙冒着大雪把三位坛主和五位执坊请到玉梓轩。
火炉中炭条通红,林雪崚开门见山,“昨日我接到莛飞的信,今年气候反常,极可能是多水多灾的‘大潮’之年。新帝登基,内忧外患,我思前想后,各坊出入要有变动,才能应对不时之需。”
“许执坊,从即日起,你把花药坊囤积的香精、香料和珍贵补药全都交给四栈贩售,今年只采制抗瘟疫的药和外伤金创药。”
“宋执坊,今年的木料,留一半不要出手,太白宫的例行修缮,只挑最紧要的做,石料开采暂缓,多屯能做防垒的石头。西京刚封了顺王、齐王,两家攀比着修造王府,坊中的云母岩、夜蓝岩、太湖石可以要个好价。”
“文樱,官征的太白云锦是历年税赋之重,这个担子卸不掉,只好辛苦坊中姐妹。那些陈年积攒的上等绸缎绢帛,能抵作云锦最好,若不能抵,也交给四栈贩售,此外多做些简单的麻布衣衫和保暖棉褂。”
“范执坊,谷酒坊的粮不粜只籴,能囤多少就囤多少。山上圈养的牲畜,杀一部分做成易存易取的腌肉。现在除了盐、铁,连粮、酒都是官府专买专卖,从今日起,暂时不再酿造太白春了,窖存的酒给兄弟们自留一些,剩下的交给四栈。”
“季执坊,沄瑁舟、兵刃、弓箭数量要补足,若工锻坊还有什么短缺,你尽快告诉我。诸位可有什么疑问?”
轩中除了冯雨堂的鼾声,一片沉寂。
范成仙打破僵局,“宫主,如今税赋暴涨,连下等田的陌税钱都涨到一贯六百文,每十亩还要加牛皮一张,丁口税每人七百文,市税涨到四成五,鸡、鱼、卵、菜无不收税,此外还有名目无尽的农器钱、地头钱、蚕疋钱、秆草钱……太白宫根基再厚,也禁不起这么消耗,咱们那些最值钱的奢华货物,现在正该攥在手里保底,此时倾销,不是放血赔本,任官府搜肠刮底吗?”
林雪崚摇摇头,“范叔叔,我怎么会拿大伙的血汗去填官府的肥肠?可咱们不是那些与朝廷作对、任性无束的游侠浪客,不是与达官勾结、从中赚取好处的豪绅奸贾。世态急下,现在太白山还有机会倾售的货物,很快就剩两种下场:被官家直接征走,什么也拿不到,或者有货无市,废料一堆。从今日起,不仅要清仓奢华之物,每人都要节衣缩食,只有未雨绸缪,才能在大灾来时有所周转。”
宋竺皱眉,“林宫主,不是大家吃不了苦,可‘大灾之年’只是易公子的一个推测,咱们在鹰涧峡折了不少人手,回来以后,陆陆续续又走了许多,忧患伤豪气,你听风便是雨,这些变动一传下去,秦岭就成空山一座了。”
林雪崚仍然坚持,“月鹘因为一场暴雪天灾由盛转衰,谁能保证大盛不会重蹈覆辙?我和莛飞自幼相熟,我相信他,也恳请诸位相信我!”
“关于人手的事,我也正想和大家商量,如今逃税避赋的流民中,不乏走投无路的能人异士,三坛五坊均可趁机觅补人材。今年年末正逢太白宫每四年一次的武校,我想将武校提前,广发邀帖,请江湖英雄前来观摩,切磋之余共商时计,大家以为如何?”
目光巡扫,无人应声。
柯文樱想起邝南霄昏睡之前,曾经单独把她叫去,郑重嘱咐:“雪崚起步太白,万事艰难,别的执坊、坛主碍于面子和男女间隔,也许冷漠迟疑,逆语不从,只盼你察观局面,适时相助。”
她左右看看,率先站起,“宫主,我相信你和易公子,就按你说的办。”
林雪崚感激一笑。
余者终于敞开嘴巴,各抒己见,在大大小小的争执中,商定一道道琐碎的细程。
林雪崚把早起剥炒的榛子拿出来,一直打瞌睡的冯雨堂总算睁眼。
大家边吃边议,午后才散。
公孙灏对停酿太白春耿耿于怀,女人不解酒之奥妙,说不酿就不酿了。
他絮絮叨叨,唉声叹气,走出老远,仍在抱怨不停。
东栾渐自始至终冷然无谓,不发一语。
林雪崚送到门边,望着东栾渐的背影咬咬嘴唇,很想追上去另外询问,可脚步怯弱,半途而止。
雷钧安慰:“你应该庆幸才是,东坛主刚才没有开口给你难堪,已是十分客气。”
林雪崚苦笑,“他不是客气,是根本不屑与女人争辩。”
这些变动很快上下皆知,太白历任宫主罕有接任不久就大动手脚的,整个秦岭对林雪崚一片指摘。
林雪崚听到恶言恶语,努力不往深处想,每日集中精神在千年冰洞苦练太白心经,不敢懈怠。
二月半的一天,刚刚来到冰洞,就见冰后透出一个不速之客的轮廓。
她眼珠一转,右手运剑,脚步轻疾,洞中错落的冰柱冰棱将她的身影折映成四面八方百十来个影子。
“承影诀”本就飘忽幻魅,在这一片冰辉之中,更添离奇,林雪崚忍不住一脸得意。
来客手折一支冰挂,化作三尺冰剑,飞旋相应,快招似电,两人在冰洞里追光逐影,斗智斗力。
流光绝汐剑终于抢得先机,“叮”的一声将对方的冰剑削成两半。
那冰剑早有预料,断剑不退反进,倏的一下戳在她额头正中。
来者呵呵大笑:“刚学了点新本事,就敢跟老爹叫阵?”
林雪崚揉着额头,“你这土地神,从来不见你为我撑腰,风凉话倒来得麻溜。”
嗔怒过后,欣喜之色终于憋藏不住,“爹,你怎么终于良心发现,跑来探看我了?”
林琛哼了一声,“我来了两天啦,看你忙乱,懒得理会你,自己先将太白山游览了一番。你顶个宫主名头,活靶子一只,滋味如何?”
林雪崚一屁股做在冰台上,长叹一声。
林琛盘腿坐下,“先别叹气,我还有更让你坐不住的消息。”
“什么消息?”
“崚丫头,上次我回来时向你提过,南方沿海村镇失踪了很多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人,不象贞婴门的手笔。我丝丝缕缕的寻找,从潮州,端州,廉州,一直找到邕州,在邕州码头发现,每到月初月半,就有隐秘船只,接走一拨一拨的穷苦少年。”
“那些船只十分警惕,我小心翼翼雇舟跟踪,发现他们在海中驶向西南,在金越境内的西道江口靠岸停留,然后改走陆路,沿江而上,长途跋涉,翻越崇山峻岭,进入羌逻境内,最后在牦牛河上游的一个僻静河谷内安顿下来。”
“河谷中搭建着许多营帐,巡防森严,河中泊着船只,少年们被编入不同的营帐,每日训练半天,练的都是泅水、闭气、攀网、走悬木、踏旋台、踩浪桩之类的本领,另半日则做造船搓缆的苦力。”
林雪崚听到此处,大感诧异,“听上去象在训练水军。”
林琛点头:“不错,这正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水军营,已有三千多人。我在营中潜伏,发现被掳的少年们在上船的时候就被灌服了药物,一个一个连自己的家乡和姓名都不知道,只会哑巴一般听从指令,按驱使行事。”
“把他们带上船的是汉人和金越人,领了赏钱就走了。营中的监军是羌逻人,不过这水军营的最高统帅又是一个汉人,那统帅说得一口流利的羌逻话,指挥号令亦用羌逻语,我听不懂究竟,然而从水军营的操练来看,那统帅深谙其道,绝不是一般的人物。”
“我一路追踪,只想找到匪人的根源,解救被掳的少年,谁知背后图谋颇深,超出预料。我反复思量,没有打草惊蛇,偷偷绘制了一张画像,记下了那统帅的模样,来西京找我的一个故友打听,瞧他认不认得这号人物。”
“你的哪个故友?”
“老将军魏濂,他不满时政,如今退隐在家。他为朝廷效力了大半辈子,征调各处,认得的面孔不计其数。你既然不知好歹的做了太白宫主,我总得顺道过来瞧瞧你,只盼你把身上的懒筋收一收,别把老爹的脸丢尽了才好。”
“丢脸?我刚才的‘承影诀’和你的‘疾风千叶’不相上下,等我再练几个月,哼哼!”
她撇嘴一笑,又托起腮,“这个统帅是何方神圣,居然在羌逻秘密结营?羌逻地处高原,从来不擅水战,不设水军,难道这汉人统帅被羌逻收买,叛国投敌,要助羌逻出其不意的走水路东攻?”
林琛沉脸思索,“这也是我要找魏老将军的缘故,羌逻磨刀霍霍,咱们朝中却局势混乱,万一有变,你别急着让太白宫这些汉子轻率莽动,我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两人在冰洞中倾谈良久,周围的冰棱冰笋、冰碑冰柱似乎变成了森罗边境的刀枪盾戟,寒光刺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