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南霄缓缓睁眼,回到太白宫以后,昏厥一次比一次长。
由于血脉淤冷,皮下出现块块不均的青斑,尖锐的痛楚被飘忽的幻觉代替,好象正躺在温暖的河滩上。
这种失衡之后的“幻热”,是内寒快到极致的征兆。
阳光透过玉极轩的高窗,在白石地上投下斑驳亮影。
林雪崚站在窗口,急等探报,从昆仑到秦岭,沿途的硝石、冰窖、替换的快马、接应的人手全都稳妥,可这度日如年的等待,折磨死人。
莛荟心焦,已经跑到露台上张望了一个时辰。
落魄也在露台上踱步,它从鹰涧峡跟到秦岭,白天睡,晚上吃,人人心急,独它悠闲。
床上的呼吸声有轻微的变化,林雪崚转过身,“师父,你醒了?”
她侧身在床边坐下,“莛飞和师兄就快回来了,我满耳朵都是马蹄声。”
离了鹰涧峡,她仍然梳着男子发髻。接手太白宫,每日繁杂,万事只图便捷。
此刻她穿着轻软的男子长衫,腰间系着淡绿丝绦,修长的手指时张时合。
邝南霄面孔僵冷,连微笑都变得困难。
百毒未死的试药童子,活一日,赚一日,何致于累她忧心。
“雪崚,趁我现在还能说话,我告诉你几个当宫主的诀窍。”他声音低弱,却依然清晰。
林雪崚暗想说话提神,说不定能让他多坚持一刻,“师父,你有什么诀窍?”
邝南霄想了想,“冯坛主一闲下来就烦闷,一谈事情就犯困,想要他抖擞,不能短了他腰囊里的干果。”
“公孙坛主挑剔自恋,你若听腻了他的抱怨,有事就让公孙夫人转告,他在夫人面前,不敢有半个不字。”
“东坛主高傲严冷,即使你样样出众,得到他的首肯也要好几年,别在乎他的脸色和苛刻之举,一旦过了这道坎,他会是你最坚固的依靠。”
他娓娓而谈,林雪崚越听越钦佩,这一山的杰出之士,他深谙每个人的秉性。
“雪崚,所谓知人,其实不难。问是非,观其志;穷辞辩,观其变;咨计谋,观其识;告之难,观其勇;醉之酒,观其性;临之利,观其廉;期之事,观其信。只有各尽其才,奖惩公允,才能凝聚人心。”
林雪崚低下头,“师父,我心里慌得很,我没有你的气度和韬略,我怕辜负你的苦心期盼,毁了太白宫百年威名。”
邝南霄望着她,深长一叹,“时世如此,会有很多血路要走,人非铁石,怎会不慌不怕?凭心决断,危中取舍,逆险而上,你都做得到,你必须学会的,是巨痛而不折,惨败而不弃,万枯之后,犹能新生。”
林雪崚默默思量,风吹窗幔,腰上的绿丝绦微微飘动。
邝南霄半合上眼,幻觉和清醒拉锯交战。
她的轮廓在阳光中变得朦胧,绿丝绦化作柔情飘拂的柳条,一幅淡墨山水隐隐浮现,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那山水画卷,是春日的洞庭湖,白衣姑娘踏柳飞檐,只为替顽童追回断线的风筝,太白公子作客云梦舵高船,不知已痴,左右二使明察秋毫,一个望天,一个掩笑。
什么气度韬略,他不过是冒失求婚的愚俗男子。
阳光被眼睫筛成金栅,隔开了她的影子。
“雪崚,其实我心里很愧歉,你本该过春日追风筝的逍遥日子,我却把这担子交给了你。”
林雪崚一怔,“师父,什么风筝?”
邝南霄闭上眼,心中微笑,那游离于她记忆外的小事,是他临终前最温馨的秘密。
莛荟在露台上等到黄昏,悻悻返回玉极轩。
邝南霄又一次陷入昏厥,心停很久,兆头极恶。
林雪崚与三坛五坊、各营统领在门外低议,莛荟坐在床边摸着邝南霄冰冷的手,鼻子酸痛。
她用力吸了口气,“霄哥哥,我唱歌给你听吧。”
“朝罩罩城东,暮罩罩城西。两桨鸣幽幽,莲子相高低。持罩入深水,金鳞大如手。鱼尾迸圆波,千珠落湘藕。”
邝南霄手指一动,莛荟抑住呼吸,凑近他的脸,“霄哥哥,你听到了?”
邝南霄嘴唇开合,断断续续,“小猴子,外面的山林很大很热闹,有好多猴子。”
莛荟伏在他身边,“霄哥哥,那些猴子我一个都不要。”
邝南霄漠然无应,似乎刚才只是神魂一现,现在又回到了遥远的地方,再也听不见她的话。
后半夜,叶桻和莛飞终于风驰电掣的赶回,冰匣中放着三年一开的忠心莲。
这花已过了药效最佳的时期,它神妙的热力虽然退去了邝南霄身中如蚕似蚁的内寒,使他恢复了呼吸,重起了心跳,血流畅行,体热回升,却一直没有让他苏醒。
很多天过去,邝南霄仍然只是静静睡着。
医书上把这种深昏称为“木殭”。太白宫遍请天下圣手,治愈过木殭人的西京医师蔺仲仁也来到秦岭,可各种疗法无一奏效。
蔺仲仁道:“木殭人有的昏睡多年才醒,有的安眠至终,其中没有明确可循的道理,如今的办法,只有定时刺按邝公子身上的各大主穴,持之以恒,兴许有一天会有可喜的结果。”
莛荟满面恳切,“蔺先生,请你教我刺按穴位的法子。”
蔺仲仁在秦岭大半个月,直到莛荟能准确无误的刺按穴位,方才返回西京。
莛飞虽然舍不得妹妹,却决意继承父志,回衢园治水救灾,叶桻自然全力辅佐。
林雪崚送他们下山的这一天已是深秋,秦岭山腰的红叶映着岭顶的白雪云雾,山腰以下是万彩斑斓的秋林,清溪蜿蜒,凉风簌簌。
霍青鹏撑船在金水渡口相候,莛飞先上船,叶桻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林雪崚早已过了纠缠不舍的年纪,可此番送别,心中格外空落。
她本来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千峋红莲上,现在邝南霄昏睡不醒,她不知自己要应对什么局面。
这责任带来的沉重和恐惧,让她忘却了白阁曾经的压抑,只想跟在师兄身后,回到以前熟悉的日子里去。
叶桻一走,心里最后的一点着落都没了。
叶桻摸出两个布偶,把青衣娃娃给她,自己拿着白衣娃娃。
“崚丫头,这样不就一直互相陪着,不分开了?”
林雪崚涩然一笑,举起青衣娃娃,做了个挥别之姿。
叶桻垂下手臂,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登上船去,小船顺流而下,两人顷刻隔远。
他低下头,手中横着一只银花垂苏头钗,这头钗在她遭鹰劫时从空中坠落,摔成了两段,他小心把头钗修好,不过接合处实在难看,鼓足勇气也没拿出来。
唉,等崚丫头穿回姑娘的样子,梳着美丽的发髻,再把头钗还给她。
林雪崚孤身立在渡口的栈桥上,目送小舟张帆远去,两岸山色如画,江上只余霍青鹏的高旷歌声:
“钎担两头尖,扁担两头长,情妹是我妻,我是情妹郎。”
金水渡口上空的红霞铺展无边,延至九百里外的西京上空,变成沉甸甸的阴云。
毫州刺史李宝升因坏粮案入狱,他的堂姐皘妃娘娘联络外戚,策动朝中大臣和淮北官吏上表,奏颂太子放漕粮赈旱的功勋。
广成帝面对潮水不绝的奏功折,什么百姓伏道,泣恩拥戴,自己这个长寿帝,是不是已经多余。
太子回西京后,称病东宫。
过了几个月,广成帝突然下肢麻痹抽筋,不能行走。
他以前为求长生,服用乾水绝壁上生长的卧佛果,谁知卧佛果使人强健一时,亏损在后,导致血脉僵硬阻塞。他停止食用,却已落下病根,若是再吃卧佛果,影响血脉畅行,轻则手脚坏死,重则中风丧命。
御医断定这次发作是卧佛果的症状,乾水绝壁的卧佛果早被毁去,知道这个秘密,又有神通寻到余存卧佛果的人,寥寥无几。一经彻查,太子在称病期间,每日请安奏章所用的黄柏纸,全用卧佛果汁浸晾过。
广成帝在归真观修炼仙体,奏章有时让太监念给他听,有时亲自动手翻阅,批奏时吃茶点提神,沾了卧佛果汁的手指取用点心,裹带入腹。
广成帝大怒,不顾李麒诉冤,良臣苦谏,以阴谋弑父夺位之罪废黜太子,李麒死于流放途中。
广成帝欲立皘妃之子廖王李毅为太子,为防变乱,秘定在下诏前夜,摆设宴局,幽禁蠢蠢欲动的桓王李徽。
李徽得到风声,一不做二不休,抢先伏杀李毅,勒死皘妃,策反戍卫西京的龙武军,将归真观重重包围。
在归真观担任守卫的护军都尉陆明昱智勇过人,假意与李徽勾结,得到密见李徽的机会。
陆明昱本欲行刺,但李徽异常警惕,难以下手。
陆明昱审度之下,偷变计划,未向李徵动手,而是另寻机会,一举诛杀了龙武将军左正恺。
西京多年太平,龙武军中多为富家纨绔,为利所驱,乱纪贪功。
陆明昱手提左正恺的人头,持天子之令,神威震摄,龙武军恐惧动摇,重归天子掌控。
陆明昱率归真观守卫及龙武军,与恒王部激战一夜,李徽自尽,桓王府满门被斩。
广成帝改立暄王李壑为太子,大盛史官将这一串动摇根基的变故,称为“秋商易储”。
次年一月,在位近四十六年的广成帝驾崩,谥“炫帝”。李壑登基,改元“承业”。
承业帝温和懦弱,国事皆由宦官朱承恩操纵,盛廷内臣不安,外将不服。
承业帝为求稳固,大举封王邑地,收买人心,封赏来自横征暴敛,民怨盈沸冲天。
承业元年正月丙申日,彗星耀空,流星如雨。
《盛书天宫卷》中记载:“子时,有慧孛于南,西北行,色青赤,大如瓮,光尾二十尺,声若牛吼,坠如火球,炽热昭穹,化云而陨,小星数十随之。丑时,天星尽摇,炎炎烛空,大小纵横交行,不计其数,至曙乃止。夫星者,天之使也,结而为妖,殊形异状,为大灾兵乱、流血积骨之象。”
莛飞在玄阁顶楼看到这异常的天象,一人伫立良久。
这是他记忆中最为漫长寒冷的一个冬季。
入冬以来长江流域普降大雪,他观测日月星云,记录水土变化,翻看三百年内的天象记录,这连绵大雪清晰的预示着罕见的天文“大潮”之年,在今后这一年里,降水将是普通年份的七八倍甚至更多。
父亲曾经预测,三年之内,长江会有全境大水,国治如此,大水必引大乱。
莛飞看着彗炽横空,众星交陨的瑰丽天象,忧重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