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局势万变,太白宫发出去的邀帖,多半收到“难以成行”的回复,更有不少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林雪崚并不甘心,反复邀请,武校的日期一拖再拖.
东栾渐终于忍不住,冲入玉梓轩,劈口便道:“悉黎殊围点打援,灭了河州、岷州,啃下洮州,占据渭水上游,一点一点蚕食盛军的斗志,锋锐推至泾、陇、秦、兴,等你邀齐人手,只怕西京已经易主了!”
林雪崚鼓起勇气,沉声反驳,“东坛主,太白宫与神鹰教激战之后,人员折损,一直没有复原,不邀帮手难以成事,我宁肯多等几天。朝廷内斗自耗,撤了程敬弦,如今没有擎天掌局的大将,各州自御,无人统协,我现在直接撒人出去,不过是一把乱沙,白白葬送了大家的一腔热血和一身本领!时机不对,我怎能轻率从事?”
东栾渐哧鼻冷笑,“你以为你再等下去,朝廷就会冒出大将英才?五湖四海的好手就会蜂拥而至?你可知道你的邀帖为何无人理睬?因为大家根本就丢不起这个脸,跟在一个庸弱无断的女人后面行事!北斗悬关阵时,赵漠看着我们与神鹰教厮杀,一脸轻松,因为他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太白宫已不足惧,因为邝宫主在无奈之下,把担子交给了你!要不是我曾对邝宫主有所承诺,这太白宫,我一天也不会多留!”
他旋风而出,只留下一场冰雹似的话语,把林雪崚砸得浑身透凉。更悲哀的是,她知道东栾渐句句是真。
柯文熙站在一旁,“宫主,很多人不能来,是形势所逼。杜愈、鲁子贤苦于太湖水灾,彭蠡舵、云梦舵卷入盛军与王郯的战局,船只、人手全被征调,梁掌门殉于茂州……”
林雪崚以手撑额,“柯左使,你不用圆场,我心里清楚,三坛五坊已经有多少人不辞而别了?他们是耐不住救国心切,投身从军也好,是厌恶在女人手下,另寻门楣也好,我日日看在眼中,总是想方设法安慰自己,现在被东坛主一语点明,倒也痛快,我根本就做不了太白之主,更没有号令江湖之能。”
柯文熙摇摇头,“几句冷嘲热讽,就丢盔卸甲,我在等你证明东坛主是错的,你却就坡下驴,拣个轻省。”
林雪崚心中烦闷,默默来到空旷的露台上。
群山浓浅如墨染,奔腾的云海淹没了扶栏,连脚下的砖石也看不清楚,好象踩在一片虚无之中,随时都会掉进迷渊。
一阵风过,吹来玉极轩的歌声,纯净的嗓音在苍茫绝顶飘绕,格外空幻。
“拍阑干,雾花吹鬓海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细数青山。指蓬莱一望间,纱巾岸。鹤背骑来惯,举头长啸,直上天坛。”
歌声酣畅快意,林雪崚听着听着,胸中郁塞稍去,她顺阶而上,来到玉极轩。
莛荟正在窗口晾衣裳,边晒边唱,灵喉婉转,看见雪崚进来,开心道:“咦,林姐姐,你这会儿怎么有空?”
邝南霄昏睡了一年多,莛荟每日为他刺穴按摩,活动肢体,喂汤喂药,换洗擦身,蹲在床头对他唧唧呱呱的讲故事。
宋竺做了灵便的木轮推椅,她把邝南霄搬上搬下,推着他到处转圈。
邝南霄说她唱歌好听,她便不时唱给他听,坚信他会在她的歌声中苏醒。
日复一日的辛苦照料,谁都会觉得劳累乏味,莛荟却毫无怨言。
林雪崚百事焦虑,来陪她的时候越来越少,丝锦坊的姑娘们忙于官征云锦,也是难以偷闲。
莛荟不想让大家分神照顾她,日日都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这最粘人最爱热闹的小猴子,从家人环绕,到身边只剩一个昏睡不醒的名义夫君,其中的孤单苦涩,又有谁能体会。
莛荟放下衣裳,从窗下拎起一只竹篮,两眼放光,“林姐姐,我昨天在山腰捡到的!”
篮中是一只巨大的松塔,林雪崚见惯秦岭参天入云的古松,可这比手掌还宽的松塔,着实大得令人惊奇。
她啧啧称赞,“小荟,这下你有老帅了!”
木架上放着莛荟收集的一排大松塔,足够下一盘棋,此外还有各种好看的石头、羽毛、花草树叶、熊掌模子,还有空鸟巢。
林雪崚把大松塔放在木架正中,两人兴高采烈的指点一番。
邝南霄安详的睡在床上,嘴角似乎泛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林雪崚说笑了一阵,走到邝南霄身边坐下,轻叹口气,“师父,你倒是省心,我该怎么办?”
床幔拂动,邝南霄微笑不言。
莛荟熟练的把邝南霄的发髻拆开,重新梳理。
她每隔几日便为他洗头,发色黑亮光洁,在她的细心照料下,熟睡的邝南霄依然保持着“霄黯千颜”的丰姿。
林雪崚静静看着莛荟,“小猴子,倘若这山上的人越来越少,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年甚至几年都回不来,你一个人在这儿,会不会害怕?”
莛荟摇了摇头,她虽然不太过问外事,但心里有数,“林姐姐,我没用得很,帮不上什么忙,我不知多羡慕你们的本事,可我现在已经想通了,这世上至少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做得很好,那就是照顾霄哥哥,直到他醒,有他陪着,我什么都不怕。”
林雪崚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若他一直都不醒呢?”
莛荟握梳子的手悄悄顿住,又继续梳理起来,“不会!我日日祈愿,每次都对老天爷说:‘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自小到大,一会儿想要这个,一会儿想要那个,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愿望,你要是不满足我,我天天对你念叨一千遍,你想得个清静,就遂我的愿!’”
林雪崚看着她弯弯如月的眼睛和轻松俏皮的神情,若有所悟,“小猴子,你又执着,又勇敢,让人自叹弗如。”
回到玉泽堂上,林雪崚站在白玉雕屏之前,仰看太祖西征的图景,怔怔沉思。
柯文熙手持书信匆匆而入,“易公子的急信!”
林雪崚展信一看,梁安为保益州,令棉、梓两城的援军匆忙离垒,被羌逻军屠灭于荒郊野外。
梁安亲自率领的渝州军左右无应,来不及退师,只得拼命赶到益州,挖壕设防,不敢轻动。
琮瓒主力和刘云甫的水军出平武县,顺涪水而下,轻取空虚的绵、梓二城,然后趁势夺取遂州,矛头直指三江交汇处的合州。
渝州军转移后,咽喉合州孤立无援。
与此同时,南路的羌、越合军烧杀抢掠,步步北逼。
南路主帅是金越酋王乞罗宏,副帅是羌逻大将樊尼,两人不和,在泸水岸边兵分两道。
樊尼的羌逻军北攻嘉州,与盛军隔着大渡水互射,伤亡各剧。
樊尼暗派奇兵,自东过河,闪击盛军,克取嘉州,离益州仅剩两日路程。
金越军一直孜孜不倦的围攻泸水要塞戎州。
中路和南路象两把相互配合的钩子,牢牢钳制了剑南各处要害。
林雪崚放下书信,“的确不能再等了,雷右使回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只听门口喧哗,雷钧大步踏入,身后跟着冯雨堂、公孙灏,还有三坛各营统领。
雷钧微微气喘,“宫主,这皇帝已经慌了,盛廷要与羌逻在秦州议和,羌逻索要黄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一千万匹,马驼骡驴各以万计,还要大盛割让剑南在长江以北的十六座州城!这昏君要是手腕一软,玺印一扣,不是让羌逻的一只拳头常年抵在咱们下巴上吗?三坛已经义愤激天,说什么也不能让秦州会盟得逞!”
林雪崚暗暗心惊,时局果然瞬息万变,东栾渐已经气得不想再见她,否则太白宫都要塌了。
她捏手踱了两步,“怎么才能阻止秦州会盟?”
连七道:“反正要与羌贼顽较到底,不如刺杀羌逻使臣!”
柯文熙摇头,“现在双方交战,大盛劣势,倘若刺杀使臣,激怒羌贼,他们会疯狂复仇,大举压攻,昏君根本没有抗衡之力,长江水患,郯军势盛,到时不仅是割让十六州,只怕整个大盛分崩瓦解,就此终结!”
公孙灏重叹:“可剑南十六州上临汉中京畿,下扼长江两岸,羌逻想据蜀地为东都,决不会止步于此,昏君将十六州拱手送人,迟早也是亡国!大盛疆土广袤,英才济济,可朝中能人不是被诬陷罢职,就是畏手缩脚,外敌当前,内斗不止,寒透人心!”
满堂愤慨,林雪崚思忖半晌,“昏君无能,一次和谈不成,还会有下次,强阻会盟,治标不治本。我爹爹正在西京设法营救魏老将军,议和之事,他不可能无所作为,我先去见父亲一面,看他是不是已有策略,你们稍安勿躁,不能自乱阵脚。还有,武校不能拖了,等我回来就举行,无论太白宫来多少人,武校之日,就是咱们离山报国之日!”
若能救出魏濂,老将请征挂帅,人心鼓振,便有转机。
林雪崚将大伙遣散,只留雷钧一人,“雷右使,我另外托你打听的事,你有没有头绪?”
雷钧回应道:“西京这几票大案,当然都是咱们的老相识干的,现在‘一翼遮天’是排名第一的要犯,各王府联手抛出八千两银子的悬赏,在全城各条要道严密盘查,要将胆大包天的贼人捉拿归案。”
“八千两?”林雪崚乍舌,自己的价码又被比了下去。
雷钧嗤笑一声,“咱们这老相识,倒是一派轻松,早在四五个月前,就扮作名流仕子的模样出入西京,潇洒倜傥,大方豪阔,白日流连赌场酒肆,夜晚出没莺花柳巷,后来索性在富贾别墅云集的骊山东绣岭购置了一所奢华庄院,常来常往,引得京城的闺秀贵妇暗中打听,议论纷纷。”
“现在满城掘地三尺,捉拿要犯,他却光天化日,大模大样,用膳只去最昂贵的酒楼,听曲只点最销魂的红牌,不时夜潜骊山离宫,享受王公妃子的温池,只怕皇帝也没他舒服。”
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国难当头,悠然惬意,林雪崚哑口无言。
“雷右使,太白武校之前,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这老相识交代。我今日动身去西京,你到汉水舵向霍舵主借一个人,然后和这人一起到郦山东绣岭下的石瓮寺等我,悄悄行事,不要声张。”
“宫主,你要借哪个人?”
“曾二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