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桻和角宿使者连滑带坠,沿着山坡连跌三级,终于在雪堆中停住。
角宿使者剧烈咳嗽,叶桻之前无暇细看,现在借着积雪反光一瞧,才见角宿使者被刺面割鼻,脸上烙了不止一处驱奴印记,肩头布满重枷疤痕,手指脚趾残缺不全,有被冻掉的,也有逃跑被捉后砍掉的。
叶桻把皮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角哥,你病得厉害,可咱们不能在山里耽搁,你得撑起精神,只要回到陇昆就不愁了。”
角宿使者咧嘴一笑,“我也是习武之人,自己清楚,我病入膏肓,就是这几天的命,衢园那套菩萨经,不用念给我听。我落到今日,不是一天两天的积累,也没再奢望能回青龙寨去。”
叶桻听他断断续续的讲述,神鹰教瓦解的前夜,江粼月偷上鹰喙峰,纪铁离心中担忧,来找角宿使者诉苦。
角宿使者和纪铁离划了一条破船,漂到离鹰喙峰不远的地方下了碇,一面聊天解闷,一面仰观鹰喙峰的动静。
那晚林雪崚、江粼月与赵漠在峰顶决斗,角宿使者和纪铁离虽然不知峰顶的状况,却亲眼看到林雪崚悬空倒挂,去取藏在鹰嘴里的银月刀。
后来的夺刀之战,叶桻曾听林雪崚反复讲述,流光绝汐剑的剑气和银月刀的刀气重合,震断了整个鹰嘴,她和赵漠一同跌坠,林雪崚用追云链自救,赵漠随着鹰嘴掉下鹰涧峡。
鹰嘴落水,激起滔天巨浪,赵漠被反弹的水浪一托,缓了坠势,掉入河中。他水性平庸,也不擅划船,需要借舟离开鹰涧峡,一眼瞥见小破船,可船上只能载两个人,他一刀将纪铁离劈下水,翻上小舟,勒令角宿使者划船出峡。
角宿使者当时肩胛有伤,被赵漠牢牢挟制,只能顺从,出峡入汉水,不起眼的小破舟趁夜摸黑,混过了五湖帮的江面封锁。
后来林雪崚令人搜寻,众人都以为如果赵漠离峡,必在汉水弃舟登岸,向西北而行,可赵漠偏偏连好船都没换一条,继续逼角宿使者划着小破船,自汉水入长江,从容不迫的在南方迂回。
赵漠为人精诡,角宿使者使尽脱身之术,无一奏效。到了无须再划船的时候,赵漠笑道:“你为我辛苦一路,我留你一条命,不过青龙寨你这辈子别想回去了。”
他扣住角宿使者的手腕,运转阎魔引内功,可又不似对付邝南霄和谢荆时那样用力,因此角宿使者也受内力反啮、武功自废之苦,却苟延残喘,没有毙命。
这样作践还不够,赵漠又以五两银子的价钱把角宿使者卖给岭南十三门中“炼土门”的铩长老。炼土门专做掘金生意,铩长老手下有几十个淘金奴。
炼土门的小喽罗一听新来的淘金奴曾是青龙七宿之首,都以折辱角宿使者为乐,别人戴十斤重的枷锁,角宿使者要带四十斤,昼夜不解,压得手足难展,背不能直,每日必须淘足的砂金也比别人要多几倍。
他被炼土门驱押着从积石山、焉支山一直淘到“七十二沟,沟沟有黄金”的金山,从酷夏淘到严冬,阎魔引蚕耗他的体质,苦役折磨他的皮肉,昔日嘻笑强壮的汉子变成了枯弱驼背的贱奴。
青龙寨找遍四方,却没想到角宿使者一直在塞外最苦的山沟里辗转。
花迄勒和乌日勒交战日久,铩长老深知金山迟早是个乱地,打算回昆仑山淘金,角宿使者生病力弱,被铩长老转手卖给乌延呼腊部做了驱奴。
交易的时候,乌延呼腊部的贵族看上了铩长老腰侧的龙爪剑,这龙爪剑是铩长老从角宿使者身上白捞的,他用龙爪剑换了一只金面具,一对银碟躞带和三只狮形玉饰,比角宿使者这个活人的价钱高了百倍。
奴隶叛乱的时候,角宿使者已经咳血三日,无力逃亡,他能把这条命拖到今天与野猪相搏,是个奇迹。
叶桻把龙爪剑递还给他,角宿使者用右手残存的三根手指勉强将剑握住,“这剑原来这么沉,举都举不动。”
叶桻安慰道:“邝南霄身不能动,却没谁敢轻视他一分,你在青龙寨也是如此。”
角宿使者放下剑,“叶桻,我虽然惨淡,却不是一无所获,赵漠害我至此,有关这贼子的消息,但凡我耳目能及的,一丝都没漏掉。”
“他化名昆漠来到浑朔,在乌日勒取得乌日王的信任。乌日王性情急躁,兵力、财富都逊于花迄王,又与百丽有血仇,宁可腹背受敌,也不肯与百丽讲和。本来花迄勒和百丽夹击乌日勒,有必胜之算,昆漠却能训练出一支神出鬼没的骑兵,让花迄勒屡受重创,陷入来来回回的拉锯战。”
“承业二年倒春寒,四五月间天气骤暖,融雪成汛,乌日勒两面受困,状况危急,又是昆漠突围成功,在草原被淹的逆恶之境,打了一场大胜仗。那之后昆漠与乌日王歃血盟誓,结成兄弟,当了比万户兵统地位还高的娑陵王。”
叶桻一听,“承业二年四月也是凛军入关的时候,两万人马饮了有聆音蛊的泉水,失控发狂,死于莫贺延碛,是不是燕姗姗下的手,她一直在辅助昆漠?”
角宿使者点点头,“不是她,还是谁?我很多次见到她的鹰,这女人驾鹰来去,进出草原,当然是受昆漠驱使。”
“聆音蛊这东西,旁人不太听说,燕姗姗却用这种蛊虫驯了好多年的鸟,朱雀阵那些花哨的鸟雀大半聪明懂乐,无须下蛊,少数却必须受蛊虫控制,才能任她驱使,这是她守口如瓶的秘密,因为她一直在老雕面前炫耀她的驯鸟之能和笛子神技,聆音蛊的把戏会被看不起。”
“她养的那些聆音蛊母将近百岁,她自己都嫌邪气太重,不愿放在朱雀寨,让赵漠放在觖翅峰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觖翅峰在青龙寨,这秘密怎么瞒得住我们。聆音蛊虫繁殖虽快,却远远不及蛊母,蛊母在干燥的地方枯眠如僵,一旦放进合适的水里,会疯了一般无穷无尽的甩卵。”
朱雀寨被燕姗姗一把火烧了,觖翅峰顶的聆音蛊母还留着。
叶桻想起凛军之惨,仍是悲痛,“昆漠是月鹘王子晢晔,憎恨凛军夺占陇昆,他知道聆音蛊母的厉害,所以让燕姗姗利用凛军入关的机会,半道下手。那女人一定二话不说,纵鹰直回鹰涧峡,去取她的聆音蛊母,等下蛊得逞,她在神荼背上翱翔高空,吹笛引诱,把中了蛊的凛军带入戈壁,笑看铁骑变玩偶,互杀互残,直至盐湖沉坑塌坠,两万军马被埋,无一生还,之后的沙暴遮盖了一切蹄印痕迹,凛军平地失踪,成为旷世之谜。”
角宿使者道:“这次花迄勒贱民奴隶大逃亡,也和燕姗姗相关。叛乱前半个月,她的鹰曾经连续出现,我知道将有大事发生,所以仔细留意部落中的动静,最先在奴隶当中偷偷串通的是葛禄人,葛禄族一向甘于自保,这次却十分坚决。”
“燕姗姗有她的妖术,却没有说服人心的本事,一定是昆漠让她向葛禄族传递了至关重要的消息,才能煽起这次空前绝后的大叛乱,使花迄勒一夕之间一败涂地。”
“按乌日王得势不饶人的性子,会将花迄勒赶尽杀绝,可乌日王已对昆漠信任到百计听从的地步,于是按照昆漠的提议,接受了花迄勒的求和。”
“如今昆漠掌控着从花迄勒缴获的大量战利,驻守在草原的腹心燕然山,一面监视着花迄勒的一举一动,一面为乌日王攻打百丽提供后援。”
“花迄王屡次被昆漠击败,深深折服于昆漠的才干,又因求和一事,对昆漠心怀感激。现在的昆漠,就象套着双驾马车的高明车夫,左右两手随意操控着浑朔两部,翻云覆雨。”
叶桻明白,如今葛禄族已经和十几万贱民奴隶一起进入陇昆,而陆续从碎叶水之西迁进陇昆的部族也绝对不是无召而来,葛禄曾是月鹘九族中的一支,如果别的部族所受的是同样的召唤,那么世上有此召唤之力的,只有一样——月鹘王杖银月刀。
月鹘灭国,王杖失踪,一度拥有塞外袤土和草原金城的九族联盟支离破碎,留居陇昆的部族寄人篱下,散居在外的部族流浪他乡,受尽欺凌。
人的本性,是在贫弱失势时同仇敌忾,凝聚成团,在获利富强后拥财自保,彼此疏隔。三十多年的凄凉,终于令月鹘后裔翻然醒悟,忘记了曾经的自相残杀,合归之心象荷叶边缘的露珠,闪着泪光,以不能改变的轨迹,向正中滚聚。
想要月鹘重新崛起,必先使邻敌衰弱。晢晔在神鹰教洞察时世,知道大盛将乱,羌逻意图东攻,他看准时机,破茧而出,夺回银月刀,重创太白宫,然后耐心立足乌日勒,牵动两部互耗,拖垮了浑朔。
阻止凛军入关,不仅是复仇,也是要羌逻、大盛厮杀更久。如今月鹘的三个强邻都已元气大损,陇昆凛军薄弱,倘若昆恕的儿子晢晔在此时持银月刀回世,光华耀目,威严如神,月鹘后裔和以前依附月鹘的各个边族,将以怎样的百川归海之势重新回到月鹘王权神杖之下,晢晔又将如何报复大盛的背弃和出卖,不敢想象。
叶桻以前与林雪崚谈论,觉得“复国”二字沉重艰难,就算赵漠下落不明,他们也没有太过忧虑,觉得以一人之力拯救一国,是神话奇谭,没想到不过短短四年,晢晔便蓄势满满,宏图在握。
叶桻震惊之余,不乏钦佩。风沙掩不住热血,赵漠到底走上了昆恕杜绝儿子继承的道路。
“九姓重聚,清除旧怨,重立新盟,光复月鹘”,这是英勇的月鹘国君在前往铁门关的时候,澎湃于心的愿望,也是昆恕以生命都未能实现的愿望。
赵漠在浑朔化名昆漠,坚定不移的把父子之路接在了一起,而他恢复晢晔本名的那一天,为时不远了。
后半夜下起大雪,天明的时候,叶桻背着角宿使者南下。雪路艰涩,两人在沿途淘金者搭建的草棚里落脚歇宿。
金山上有红鹿,紫貂,还有味道不错的鼠兔。叶桻竭尽全力照顾,可角宿使者两眼凹陷,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咳过两次血以后,已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叶桻为了吊住他的精神,背着他赶路时,一边走一边向他讲述青龙寨的事。江粼月和六宿如何在西京享乐,盗窃各大豪宅王府,如何收服浙南大小山匪,让他们为衢园难民开路,如何在飓风汹潮中勇闯雀儿岙,剿灭潮鲸门,渡难民去南海,如何在太白山保护邝南霄,救助天子,如何在蒲津关帮义军渡河抢滩,破了大曦最后的屏障……
纷飞的大雪中,许久没有反应的角宿使者听到江粼月与虎鲸遨游嬉戏,终于扯动嘴角一笑。
金山势如阶梯,西北雄厚高峻,东南逐渐收窄,变得平缓。
叶桻望着前面的山岭,自己来时骑的马就在下一个盆谷里,后面的路可以以马代步,再往南就是陇昆地界。
最艰难的行程已经过去,“角哥,快到了!”
角宿使者睁开眼睛,“叶桻,是我的时辰快到了,说你白费力,你偏不信。”
垂危之际,希望、绝望一线之差,心念可以左右生死。叶桻深吸口气,提起轻松的口吻,“角哥,不出三天,你就会见到一位当世神医,我看她不仅能治好你淘金损坏的肺,还能帮你续上手指、脚趾和鼻子。”
“叶桻,你是千年的石佛像——老实人。老实人吹牛,不堪入耳。”
一股腥热涌向叶桻肩头,他侧脸一看,角宿使者口中呛血,一滩接一滩,比呼吸还频繁。
叶桻大惊,连忙将他放下来。
角宿使者忍着肺中疼痛,竭力一笑,“其实我回不去,也没什么遗憾,我听你讲那些事,好象这些年仍和他们在一起,那些酒肉之爽,冒险之乐,我一样也没短。你见到小月之后,让他笨拙些,神鹰教本领最厉害的人,命运都不太好,他担了‘一翼遮天’之名,反而不如以前轻松自在。”
叶桻听他气若游丝,喉中一哽,“角哥,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本名叫什么?”
角宿使者虚弱摇头,“‘角宿’是七宿之首,本名什么也不是,我一个水匪,有人埋已是福分,不用劳驾你竖牌子立碑。”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角宿使者一脸卖关子的得意,就是不答,缓缓把龙爪剑递给叶桻,手臂垂进雪里,再也不动。
叶桻握着剑,明白他的心愿,把剑带回去,就是把他带回去。
岁月磨砺,龙爪剑锋利如昔,人却经不起时世改变。
肉躯腐化成泥,随剑回去与大伙团聚的,是一团魂魄,那仍是大家记忆中的角宿使者,一如过去。
沉云漫天,雪花密密匆匆,象无数急着投胎的亡魂,很快把角宿使者的尸身盖住。
每个人早晚都会成为雪花中的一片,在坠地融化之前,能飘舞的距离并不长。
叶桻抬起头,起伏衔接的山岭延伸向南,隐在雪里,不知大盛边境会不会象龙爪剑一样结实,可以承受又一轮时世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