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让我诧异的,是说话的人对造桥术十分了解。我此生多造砖桥石桥,因为竹木桥虽然简便,却易腐易裂、怕火怕重,我只有在应急缺材的时候才建造竹木桥。为了弥补短处,我借鉴了修砌砖石桥的一些技巧,可以让竹木桥既美观雅趣,又坚固耐用。为夫人修桥的时候,我钻研不久,头一次用这个办法,竹桥其貌不扬,这人居然就能看出桥的特别。”
“我转头望去,竹舍下的黑影里缓缓站起一个人,借着月光,宛如隆起一座小山。他身高九尺,一头灰色长发,夜风起处,长发遮脸,看不清面目,唯有灼灼目光穿射而至,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了沸腾之意。”
“我早已猜到来者何人,鼓起勇气直视他,‘石教首,造桥利行,只要有人要过河,我易筠舟便肯出这个心思和力气,这里的人是夫人和琅珂,那是我的格外之幸!’”
“对面冷笑两声:‘君子之相,巧舌如簧,果然是勾引女人的法宝。’”
“我心中更怒,‘我虽然未曾与夫人当面相见,却敬她为师,惜她为友,她品性高华,怎能容你污蔑!’”
“如山人影发出刺心裂肺的大笑,‘未曾相见?未曾相见!’”
“他阴阴的走近桥头,继续发笑,‘敬她为师?惜她为友?你若坦然承认,我还看得起你几分,现在一瞧,不过是个大言推避、满口虚言的伪君子,我生平最恨的,便是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既然未曾相见,凭你一条三寸之舌,一座区区竹桥,就和她情意相通了么?!’”
“他陡然暴怒,长发冲飞,右臂一张,如鹰展翼,卷起一股激风巨力,袖拂之处,坚固了二十年的竹桥分崩飞碎,桥下溪流飙喷,我脚下似有巨兽拱起,轰隆隆将我直掀到岸上,满天断竹飞射,眼看要将我戳出一身窟窿。”
“情急之中,我咬牙使出在崖边站禅之时,师父教我抵御风沙的定身之法,凝气腑中,两手交叉保护头颈,双足钉立,力贯首脚,断竹击身而落。”
“雷霆之后,竹桥荡然无存,我惊魂甫定,浑身震痛,心中砰砰作响。”
“我望着一溪之隔的高大人影,想起神鹰教势盛之时,江湖人不知教首其名,只称他的别号‘一翼遮天’,那是他与人动手时的开门招式,而他根本罕有用第二招的时候。”
“对岸之人亦盯着我,似乎比我看他的样子还要惊奇。”
“眼前一黑,他已纵身过溪,重新将我打量一番,低头抑笑,似在笑我,又似在笑他自己,‘有趣,真是有趣!我找造桥人,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到‘易筠舟’这个名字,我脑中想过你的千百张嘴脸,一时觉得你是徒有虚名的骗子混虫,一时又觉得你必有令引她魂牵梦绕的杰出之处,独独没有想到,你这个造桥匠,居然能扛得住我的‘一翼遮天’!哼,你有深厚内功,我就怕了你?’”
“他右掌斜劈,照我胸口横削而来,我笨拙不堪的伸臂去挡,还没抬手,早被掌风切中,登时胸骨巨震,好似被巨轮碾压,那难受的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我连退数步,靠在一棵竹子上,以为自己分成了上下两半,绝望之际,腑中凝气不自觉的源源释放,生出一团温热柔和的力道,熨过胸腔,抚平剧痛,过了片刻,体内竟然恢复如常。”
“我直起身来,惊异无比,你林伯伯说我内功精深,我从来都不相信,只当他是打趣,此番在‘一翼遮天’之下幸存,又挨受了这一掌,我才明白,自己跟暮空禅师修习多年的疗息之法,真的是一门精深的内功。”
“这回轮到我失声笑出:‘石危洪,你连一个书呆子的生死都不能掌控,是不是大失所望?’”
“他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抄住我的喉咙,把我拎得两脚离地,‘我好奇你的本事,出手相试,看样子,你狗屁招式都不会,徒有遇强自护的内力而已,想要你的命,仍是易如反掌。’”
“夜风撩起他脸前的长发,露出他那一对鹰一样的眸子,眸中布血,尖利狠决。我被掐得喉口窒息,头胀欲裂,不禁拼命挣手踢足,试图摆脱他的掌控,狂乱当中一把揪住他左边的衣袖,谁知袖中空空,原来石危洪竟是独臂。”
“他反掌一掼,将我狠狠掷出,我扯断了他的一截袖子,侧跌在地,背上装琴的包袱滑落一旁。”
“我抚着喉咙咳嗽不止,他踏上前,蹲下道:‘这样叫你死,实在无趣!你既然有胆子孤身前来,我便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你空有内功,却根本不会用,现在我教你一招掌法,你学会之后,引内力与我相斗,我也只用一招还击,不知你有没有这个种?’”
“我本已不存生还的希望,谁知石危洪满怀嫉恨,偏又是个奇葩武痴,他嫌直接打死我太便宜,不肯给我个痛快,非要作践折辱一番。”
“我看着他猫戏老鼠的神情,不知他此生作了多少孽,光是重伤墨云、逼死琅珂、毒死阮雯,就已让我怒不可遏,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将喉间呕出的苦水噗的一口吐在地上,‘打就打,求之不得!’”
“现在回想,那一夜真是离奇,我对刀剑拳脚从来没有任何兴趣,却在这把年纪,被迫学起了打架的招式。”
“石危洪指点我的这一招掌法,是神鹰掌初等套路十式单行掌之一的‘颉颃掌’,一式掌法,四路攻击,分别为推颌、削颈、切肩、穿胸,凌厉多变。他先教我引气之法,如何将内力运至臂上指尖,又教我掌形方位和运掌诀窍,我练了整整两个时辰,自觉娴熟。”
“对招之前,他直言道:‘我全身不动,一手接招,让你攻三次,我防守的这一招亦是十式单行掌中的一式,叫作‘潜闪掌’,我若被你击中,或挪动了一个脚趾头,便算输了。’”
“他双足分立,全身如石,我虽然苦练了两个时辰,真到此刻却犹豫起来,拳脚搏斗与我的本性相去太远,我全身没有一块筋肉愿意出击伤人。”
“他看我不动,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我脑中一热,心里愤怒决堤,全身绷紧,直盯着他的眼睛,一掌拍出。”
“我自知与他的本领是天壤之别,一上手就使了十成力气,走的是削颈、推颌两路,离他颈侧还有三寸的时候,我肩后忽然一震,掌路走歪,紧接着后心挨了一股巨力,全身飞扑而出,跌入溪中。我竭尽全力的一击,他随手化解,轻松得就象掸了一只苍蝇。”
“只听他在背后狂笑不止,‘慢得象蜗牛,你掌上虽然有些力气,进击的步法却如三岁小童。’他将我从溪中拎出,教了我踏位移步之法和提气轻身的要领,让我在竹林中演练,我打起精神,卯足力气来回奔绕,起先连撞带绊,练了几十圈之后,已能流畅穿行。”
“他鼻中一哼:‘老书呆还不算太笨。’我奔回原地,他矗立不动,‘好,现在你攻第二次。’”
“我窜身踏步,掌侧走斜,这回取的是‘切肩’一路,进攻之际锐风擦身,跟上一次已经大不相同。我信心陡增,掌缘如刀,全力照他肩头劈落。”
“只见他运起右臂,袖影飘忽,我看不清他的防御招式,只得不管不顾的奋力向前,手掌如同搅进一个灰色的漩涡,漩涡中似有无数把刀在同时切割。我变换方位,咬牙迎上,突然手肘剧痛,上臂酸麻,腋下如遭雷击。”
“我实在坚持不住,只得抽身斜退,运气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的衣袖已经碎成条缕,手肘脱臼,肋侧中掌处痉挛不止。”
“他叹气长笑,‘没有半点拆招之能,两轮下来,仍是毫无趣味,真该一掌毙了你,省得我多费这些力气!’”
“我早就厌倦了他的游戏,接口道:‘正是,你何苦费这些力气,你自己铸成大错,无可挽回,我若死了也是问心无愧,比你懊恼悔恨的活在世上强百倍!’”
“溪流吞声,竹林止噎,那一刻仿佛一切凝固。他喃喃道:‘我铸成大错?……若不是你,我和墨云此刻说不定会带着我们的女儿,在鹰喙峰顶赏月聚宴,你到现在,还不承认自己是罪魁么?’”
“我冷冷回答:‘与我有关联,我决不会开脱,我斗不过你,你一掌打死我就是。’”
“他仰天咆哮一声,一掌挥出,满林竹叶暴雨一般飘落,宽阔的袖影如张开的地府之门,向我当头罩下,手掌压至我的头顶,忽然停住:‘我铸成大错,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过则无惮改,独则毋自欺。人间私语,天若闻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
“他一侧手,拍断我身后一根碗口粗的竹子,那竹子咔嚓嚓应声倒下,象几十具人骨折碎的声音。他的手掌又压低一寸,我的头顶犹如万根细针狠狠刺入,痛得我冷汗满额,我咬牙忍受,一言不发。”
“天空滚过两声闷雷,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掉下来,他鹰眸如炬,目光徐徐烧过我脸上的每一寸,‘你后来又见过她,是不是?’”
“千斤压顶,就要将我的头骨裂成数片,忽听‘铮’的一声,似乎有人疾手拨弦,我二人均是一愣,当时林间落雨,到处筛糠般沙沙作响,可那声琴音清晰可闻。”
“石危洪眼中闪光:‘云儿?’收手离开,向琴响处查探过去,又听到几声微微弦音,似在应答。”
“我扶着脱臼的手肘,起身跟上,原来弦音来自地上的包袱,包袱滚落于地的时候,琴匣盖子受震张开,刚才倒下的竹子有几根竹枝伸至包袱附近,轻晃撩颤,竟然拨动了包袱中的琴弦,也许冥冥之中,是墨云在护着我,那几声弦响从石危洪掌下救了我的性命。”
“石危洪将包袱扯开,一道闪电耀过夜空,他象被闪电击中,怔怔望着匣中的万松云和。”
“我抢上前去,用力将琴匣盖上,‘这琴珍贵,淋不得雨!’”
“他空袖一拂,将我扫出丈外,‘这琴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不理他,再度上前将琴护住,裹上油布,他伸手拎起我的衣领,厉声问道:‘这琴怎么会在你身上?云儿在哪儿?云儿在哪儿!——’”
“喝问变成了长啸,骇人无比,他声嘶力竭之后,额头压在我的眉上,又问了几十声云儿在哪儿,从威逼到哀求,声声不同。”
“我听着他嘶哑的喘息,心中悲悯暗生,凄然答道:‘墨云在你找不到的地方。她若作了决定,便不会更改回头。’”
“石危洪将我放开,用空袖卷住琴匣,象失忆的人一般呆坐着,过了一阵,我忽然发现他脸上、脖颈、右臂右手的皮肉都在凹缩,骨节越来越突出,青筋条条暴鼓,一眨眼的功夫,他已蜷起身来缩成一团,象被吸干了血的枯尸。”
“我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拼命摇了摇头,伸手向他身上一摸,果然只摸到嶙峋硬骨,再伸手探他鼻息脉相,也是似有若无。”
“我心中惊骇,大叫了他几声,不见应答,只有那空荡荡的袖子依然卷琴不放,袖子里的残臂在肩下切断,不知是什么利器所致。”
“我束手无策,淋在雨里愣了片刻,将他拖起,连人带琴弄到竹舍檐下。我一边肘骨使不上力,颇费了一番功夫。”
“竹舍多年无人居住,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息,我坐在以前听琴时惯坐的位置,仰望串珠雨帘,胸中一片空暗。”
“许久之后,石危洪的血肉才渐渐舒张弹起,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我冷眼坐着,他躺在檐下一动不动的开口道:‘看样子你真是痴呆,有机会弄死我的时候,居然袖手,而我想要你死的心思依然一成不变,你不后悔么?’”
“我瞥了他一眼,‘你让我攻你三次,还少一次,我未必没有生机,你虽然暴躁古怪,倒不象个食言的人。’”
“他磔磔笑起,‘如此悬殊,三次三百次又有什么区别。’”
“我沉声道:‘你习武多年,我才练了几个时辰,假以时日,能不能打败你也未可知。’”
“他听我此言,敛了笑声,许久才又开口:‘易筠舟,你方才没有趁机害我,还算磊落,我有心与你认真比试,之前的两次全是儿戏,可以不计。半年之内,我教你武功,再给你三次机会与我较量,倘若你能赢得过我,这些年的嫉恨,我可以从头忘记。不过想要这三次机会,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已经知道他的要求会是什么,反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便由不得你了,我会叫你的妻子儿女在你的眼皮底下,一个一个死得惨无人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