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烮细观李壑的神情,知其所想。
“陛下,尚彦和许贯德不同,尚彦久居富甲之地,固财守土,结交贵族,根系极深,在百姓中口碑也不坏。他精明谨慎,见南北对峙,想待两虎相争,分出个明朗,再见机行事。现在和他撕破脸,为时过早,既然他虚应推诿,陛下就装装糊涂,三讨五要,总能从他嘴里抠出些粮来。”
李壑走到文昌帝君像前,手扶香案,“堂兄,朕听闻,你与尚彦私交不错?”
李烮微微一诧,“若说私交,臣闲散时,曾有几日与尚彦同游太湖。他痴迷玉器,邀集了几个部下,在画舫上探讨赏鉴之道,拉我同游是因为好奇和阗玉,以为臣久在西域,必定在行,结果十分失望,也就没再把臣归为玉友。”
“堂兄,既然尚彦举棋不定,随时会和王郯南北呼应,你为何不调安北军入关?去年朕没有这么做,现在一直后悔,北防虽然紧要,但西京失了,边防还有何意义?郯贼盘踞关中一天,根基就扎牢一天,不如趁他立足未稳,与安北军合力剿之,速战速决,省得夜长梦多。”
李烮道:“陛下剿贼心切,与臣无异。正因王郯根基未稳,他才千般警惕,万道森严。他夺位不久,锋头正锐,等他沉溺皇梦,纵情享乐,渐渐松懈的时候,才是最好的破敌良机,臣会以伤亡最少的战役收复西京,此贼绝不足惧。”
“北方浑朔内战,乌日勒和花讫勒来回拉锯,百丽不时出兵助乱,比起以往的草原争霸战,这次的局势十分复杂,极不寻常。凛军离奇失踪,可能和浑朔有关,他们对凛军下手,又有使两万铁骑平地消失的本事,下一步会是什么呢?”
“对大盛而言,浑朔两部当中的这只暗手,是比王郯阴狠得多的敌人。若把安北军调回来,从金山到嗢昆水的漫长防线薄弱无比,陇昆只剩两千凛军,北方之敌一旦南压,大盛将陷于比羌逻入侵更糟糕的境地。陛下,安北军不可轻动。”
李壑看着李烮,有些语塞,“堂兄,不瞒你说,前些天朕已经差人,把你的讨逆檄文送往北庭都护府,召军来援了。”
李烮吃了一惊,一团火气在腹中升腾,李壑授他军权,却没有与他商议,就调回安北军。
若在以前,他早就拍案而起。
可面前的天子不是广成帝,他可以和强势的广成帝针锋相对,不计后果,而李壑是需要他扶持,却又畏他三分的弟弟。
这个弟弟一面以皇位相托,掏心挖肺,要他夺回天下,一面又因为经历过黄茌和李雍的联手背叛,对人再难有纯粹的信任。
李烮心知肚明,调安北军入关,何尝不是对他的制衡。
李壑脸上还留着对病危爱子的牵挂,李烮对着这张面容,不忍争执,只能抑着胸口起伏,平静道:“既然陛下已经调军,臣即日便启程出征。”
北线一弱,后事将紧,收复关中之战必须加快,等到敌怠粮足,是不可能了。
李烮走出寺外,看着自己映在石阶上的影子,与从前再不相同的,何止李壑一人。
曾经象野马一样无拘无束的凛王,成了必须载鞍戴辔的军马,很多负累甩之不去,卸之不掉,只能力载而行。
回到王村,李烮遣退随从,独自一人漫步巡营,看到生龙活虎的将士,他的思绪会变得清楚切实。
凛军将领柴筱正在和白虎君段铮赤膊摔跤,李烮绕过围观的士兵,听到远处另有喧闹之声。
循声上前,只见河边聚着一片乌泱泱的人群,貌似山间匪盗,林雪崚站在靠河的一侧,正和几个匪盗头子交涉。
李烮驻足停步,在外圈观望。
各州开仓募军,林雪崚以太白宫主的名义,广邀天下好汉,应邀入伍之士络绎不绝。
杜愈召集了五湖帮众,跟着杜愈一起来到的还有万敖、全大猷、马四福这些江南山匪。
杜愈一摊手,“林宫主,不是我的意思,我奈何不得,也不敢奈何。”
林雪崚看着众匪,“是他让你们来的?”
万敖嘿嘿一乐,“不错,我们只是前哨,好多同道都已接到墨羽令,正在昼夜奔行,来为林将军添势助力。”
林雪崚气得发笑,“诸位,你们以为这是抢掠财宝、搜山打劫?定军侯治律严明,军规无戏。施尧,把十七禁五十四斩念来听听。”
刺砓营统领施尧领了军典之职,“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众匪听得头大,全大猷晃晃脑袋,“林将军,一翼遮天早有交代,说万变不离其宗,规矩只有一条,‘莫给林将军添乱’。”
万敖在一边接话:“他还说他等得海枯石烂,让我们竭心尽力,早日助你完功,你们也好早日完婚。”
林雪崚瞠目,“我答应嫁他了吗?他这样鸡飞狗跳,遍天下造谣?若想助我功成,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马四福凑近,“林将军别气,他说他受不得一本正经的规矩,也不喜欢看你扎在男人堆里,因此不来,但他对你痴心可鉴,多年如一,星辰轮回,日月为证。”
启明军忍不住哧哧发笑。
林雪崚气红了脸,对众匪抱拳环揖,“各路大仙,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不过军营非儿戏,诸位神仙从哪个洞府来,就回哪个洞府去,一翼遮天那里我会招呼,不让他为难你们。施尧,送客。”
李烮在人群外提声道:“林将军,英雄不问出身,用人之际,军规必拘,小节可以不拘。”
众匪听到“英雄”之称,大喜过望。
林雪崚有些意外,“侯爷,难道你同意将他们留在军中?”
人群闪开道路,李烮踏入圈中,环视众匪,“个个身强力壮,都是好汉子。大盛历代名将里,也有曾以匪盗为业的。我不管你们以前因为什么缘故,选择什么营生,现在既然想入军效命,我就会一碗水端平,只看各人的本事!骁勇有谋者,会在征战中凸显智技,胆怯误事者,会被严惩鄙弃。铁意从军的,天黑之前去判官、司仓、承局处登录名册,领取盔甲器杖。明晨整军时,留下来的人,谁还有一丝匪相,先以侮慢军容罪处之,杖三十!”
话语掷地,众匪们象被施了定身咒,人寂无声。
李烮收回目光,“林将军,我不想再听见军营中的喧哗。”
一甩披氅,沉步离去。
直到李烮背影消失,人群的定身咒方才解开。
林雪崚对着匪盗们双眉一扬,“都听见了吧?现在撤还来得及。”
全大猷抻抻舌头,“留在这儿,坏了规矩才挨罚,若被你赶回去,一定被一翼遮天往死里罚,还是留下合算。”
匪盗们整发洗面,换装披甲,林雪崚怕他们恶习难改,连夜巡查。
次日李烮整军时,匪盗们果然变得规矩爽利。
李烮将各军将领请至帐中。
“各位将军,兵粮未足,但收复关中之战不能再拖延。西京防范森密,刀枪百里,须先剪其羽翼,隔其外援,断其补给,使成孤城。”
“哥舒玗,我令你为西路行营都统,率五千凛军及六万剑南兵马沿嘉陵江北行,到渭水上游各州郡,牵扯王郯的关中兵力,以疲扰为主,不要急于会战。剑南汇集的粮草够你用一个月,我已投书给宝髻、党项、多弥、吐玉各部,他们会尽快援粮。安北军将在四月之前南下入关,等你和安北军汇合之后,再大举拔城破防,自西、北两方逼临西京。”
“郭植、柴筱、长孙堇、鲜于涸,你们四人跟随哥舒玗,听其调遣。对安北军要谦和敬让,不可争锋好胜。”
五将领命。
李烮转向林雪崚,“林将军,你说太白北路义军已经回到秦岭,打算南下与启明军相聚,如今安排有变,这里不能再等,你尽快送信,让他们不要南下,直接在渭水与哥舒将军汇合。”
“今日午后,启明军随我启程去渠州,与山南督治郭百容合兵东进。湘赣督治潘云聪的五万人马已经渡江北上,山南、湘赣两域兵马将在归州会师。新兵杂将,不好调控,我亲自统领两域合军,掐断河南、河东和东都对西京的补给。”
林雪崚接令。
李烮对甘振、尉迟阳道:“二位将军立刻持定军侯符信,率领其余凛军,快马加鞭赶往陈州。淮北督治余应雷和淮南督治吕春祥在陈州募军七万,这两人素来不和,他们傲慢自专,兵法不通,你们两人去了以后,协从部署,不要喧宾夺主,一有争端,便取符信调停。两淮兵马即使不能大战大捷,也可以给东都增添威慑,还可以盯着江南尚彦,上胁下制,不可轻视。”
二将得令。
李烮环视众人,“诸位切记,等西京多面受敌、内外交困之时,我自有破城擒贼之策,没有我的军令,谁也不许擅自抢攻西京,违者处斩!”
伐郯之战,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开始。
承业三年二月,启明军会合郭百容的山南军,借渠州水师的船舰沿长江东进,到达归州。
归州地处西陵峡北岸,潘云聪早早在码头相候,见到李烮,感慨寒暄:“几年不见,定军侯风采更胜,我却是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了。”
李烮一笑,“乱世催人老,谁都一样,你我有什么区别。”
潘云聪道:“你一出渠州,王郯便向汉水增兵,我看他猜透了你欲取西京、先夺东都的念头。盛军闻郯色变,不是投降,就是弃城逃亡,现在从襄州到东都的沿途要地,都被郯军掌控。”
这晚两域整编兵马,统一军旗号令,西陵峡中猿啼不绝,李烮忙碌通宵,黎明才睡。
隔日大军启程,走陆路西出当阳,绕过荆山,北向襄州。
襄州扼控汉水中游,是从川蜀到平原、从宛洛到江湘的咽喉,王郯心知此地重要,派来占领襄州的是他的舅兄尤绍。
盛军的探路先锋发现道旁每隔一段就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李烮距死还余多少多少里,众将个个恼怒。
李烮接过木牌,前后翻转,“真周到,里程都给咱们报好了。”
大军行至石梁山侧,前方突然传来鼓响,山后呼啦啦拐出几千骑人马,为首一员小将金甲绿袍,手提长刀,高声大喝:“李烮,你是三头六臂,还是九条尾巴,闪出队来,让小爷看看!”
潘云聪在马上张望,“这是尤绍的小儿子尤杰。”
段铮一抖白须,哈哈大笑,“哪家的娃娃,爬出来之前也不照照镜子,穿戴得象个背金壳的王八,侯爷,要我去把这小王八叉回来,逗耍逗耍吗?”
他嗓音洪亮,音传数里,尤杰大怒,取箭张弓,向段铮连射三箭。
段铮挥刀拨开,其中一枝叮的一声落到李烮马前,步卒将箭拾起,交到李烮手中。
李烮冷眼直视前方,五指轮拨,将箭在掌中玩转了几圈,交给身后的冯雨堂,“射他头盔,留他性命。”
尤杰圈马叫阵,踏起阵阵沙尘,他不服李烮名气,背着父亲私自出来,挫敌威风。
正叫得痛快,突觉脑门发凉,头顶一震,眼前一白。
再醒神时,发现自己已经从马上掀到了地上,头盔滚得老远,被小卒捡起,盔顶束缨之处插着他之前射出的箭。
尤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抱着头盔,惊怖无语。
几个小卒将他拽起,尤杰抱着头盔跳上马背,狠抽两鞭,率军离去。
潘云聪看着尤杰的背影,“侯爷,这下襄州定会严阵以待了,为什么不擒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李烮道:“王郯为人严酷,咱们便是拿住尤杰为质,尤绍也不敢以城换子,反而会因此大怒,激起全城斗志。襄州历来不是易取之地,潘督治,你对尤绍了解多少?”
潘云聪想了想,“此人七子六妾,对财宝不上心,但是嗜马如命,每闻良驹,必定千里求之。”
“王郯入西京后封赏百官,这个尤绍别的不要,只要兵部车驾司的头等宝马,自此走到哪里,都有良驹相伴,张扬无比。那些宝马,他连几个儿子索要都舍不得给,侯爷这匹‘飒露’若是被尤绍瞅了去,只怕他要辗转难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