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低头看着食盒中的糕点,在补给匮乏的益州城,能有粗粮已经十分幸运,这么精致的东西只怕皇帝也没福享用,不知李烮花了什么本事弄来。
她对清淡新鲜的甜食没有抵抗之力,侧身坐下,一言不发的拿起一块。
李烮看她睡眼惺忪,细嚼慢咽,长发垂瀑,文秀倦懒,与那个来去利落的戎装女子截然不同。
恍惚之间,好象终于见到了岁月尚好时,在湖畔下棋的姑娘。
李烮感慨一叹,“雪崚,和你在茭渚对弈的时候,我被先帝收了兵权,心灰意懒,成了闲散王爷,四处周游。江南督治尚彦邀我春荡太湖,我一口应允,画舫迤逦游行,沿岸停靠,繁花美景看了无数,印象却很模糊,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与你下的那半局棋。”
“回想那时,应该与你现在的倦怠大同小异,人总有怀疑自己的时候,不知所处何位,所谋何为,所累何故,所终何方。迷茫之下,前尘无关紧要,后事漠不关心,遁世逍遥为乐,一切浮云虚空。有人会这样倦怠很久,有人会很快幡醒,我希望你的倦怠,能在这一篮点心之后结束。”
“也许你恨我背着你收买人心,你无奈也好,失望也好,我都不会因此改变。不过,林宫主,你若以为义军没有追随你,是因为你是个女人,或是因为他们英雄好战,那就大错特错了。”
林雪崚轻轻一顿,拿起另一块小点,吃得胸口一噎。
李烮打开食盒下层,取出一罐蜜枣雪梨汤,盛了一小盏,贴心的放在她跟前。
“你武功拔萃,身先士卒,尽职尽责,绝不逊于男子,可你自始至终只当自己是个顶班替身,而非真正的太白之主。你在你师父重伤之际,临危受命,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身负重担,怕出差池,面对伤亡,消沉愧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辜负你师父,你在心里与他作比,你自卑没有他的智慧,你向往卸去担子的自由,你牢守宫训,只取表意,一个字也不愿违背。”
“一个兢兢业业的管家,维护着不属于自己的财产,就算一丝不苟,又有多少由衷的热诚?”
“追随你的人,要的不是一个尽责的管家,他们要的是全心投入的激情热血,是以此为乐、以此为业、以此为命,真正自主和自信的首领,你若没有这颗心,你眼中的厌倦和消沉就会象穿堂的冷风一样,吹到他们的心头,吹散你的凝聚之力。”
“雪崚,我知道你不可能放下义军,所以釜底抽薪,逼你改变主意,我不怕你怨我卑鄙,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真的很需要你。义军是一把锐利的匕首,流光绝汐剑是匕首的尖锋,这把匕首,不能卷刃缺尖。”
“那个在垯堡城双目明亮,对我说:‘千难万险,任凭驱遣’的女人,曾经让我感动良久,我希望你能象答应与我下棋一样,陪我深入这场乱世之局,为了一篮点心也好,为了脚下的万里江山也好,明早整军之时,我会等你出现。”
他徐徐站起,目光深透的凝视她片刻,阔步离开。
落魄不知何时落在院墙上,一直不敢聒噪,直到李烮走后,才“喳”的哑叫一声。
林雪崚垂眼搅着清澈的梨汤,一口一口,仔细饮尽。
她白天睡得多,入夜之后难以合眼,和落魄四目瞪视,听到营中二更鼓声,索性开门出院,散步透气。
月光照出戏台上一个孤坐的人影,林雪崚缓步上前,“师兄,怎么没睡?”
叶桻侧过脸,眼睛有些浮肿,“你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见我,我怎么睡得着。”
她在他身边坐下,歉然低头,“师兄,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象小孩一样。我已经吃了点心,你快去睡吧。”
她用手肘轻轻一撞他的胳膊,他却没动。
叶桻凝眉看着她,他枯守一日,一肚子郁堵无处发泄,憋了很久的话冲口而出,“雪崚,三年了,你对我说的话一半是抱歉之语,你要用这客客气气的牢笼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
他腾的站起,瞪着戏台的柱子,“你心里不痛快,宁肯拒我千里,也不和我分担,我有事情要向你解释,你连机会都不肯给我,我笨拙,不知道怎么劝你,只能五内俱焚的干着急,小时候我还可以傻愣愣的陪在你身边,现在却只能远远隔着猜着,忐忑不安的等着。”
试心箭的痛楚从胸口向全身扩散,他双肩一颤,低头摸出怀中的白衣娃娃,“这个布偶,我都不知自己还配不配留着。”
林雪崚从小心疼师兄,他难过,她也跟着煎熬,此刻听着他话中之意,她喉中酸堵,眼泪上涌,“师兄,你怎么了?”
他的面容被泪光模糊,象挡着一道透明的门,她想冲上去撞碎这道门,可身体重若千斤,动弹不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走到他身旁,“我没有拒你千里,也不是不听你解释,你的所思所想,我早就清楚,若我是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你还用解释什么呢?”
“我关了自己一天,只想一个人好好琢磨宫训那几个字,‘不应内乱残手足’,凌宫主不想让太白宫参与争权夺位,义军全都明了,可他们选择追随李烮,毫不犹豫,因为他们根本没把收复关中当作争权夺位之战,他们不在乎李壑是否能重回龙座,也不在乎辅佐大业、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他们愿意继续征战,是因为痛恨王郯残酷,想要除暴制虐,使百姓免于恐惧,不再惨无人道的横死。”
“原先我以为大伙和我一样,已经厌战厌杀。我害怕伤亡,每个死去的同伴都让我内疚惭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师父苏醒,曙光再现,我以为一切即将还原,终于可以卸去一身负累,所以我归心似箭,拘于宫训,执着不变。”
“我现在才明白,一心想逃脱的,只有我自己。利剑出鞘,不免为人所用,既然如此,只能选择一个值得交付的持剑之人,此人不可为了私欲野心,搅弄权谋,不可脚踩万千性命,以枯骨为梯,若能换回世上一片清明,剑锋饮血,亦有所值。”
“是李烮说服义军也好,是义军选择李烮也罢,太白之师征程未尽,我也别无可选,只能继续和自己的恐惧相搏。师兄,我心里的懦弱畏缩,也只有向你倾诉而已。”
她一番倾吐,略感舒畅,长叹一声,自嘲苦笑,把白衣娃娃拿过来套在手上,举着布偶摆弄,“小九哥,继续陪着崚丫头,给她壮胆,好不好?”
白衣娃娃卖乖撒娇,叶桻伫立而视,眼底一热,伸手在布偶的脑门上一弹,把白衣娃娃连同她的手一并按到自己心口,久久未松。
墙垛后露出一排脑袋,“我说什么来着,三更之前,必然和好,拿钱拿钱!”岳川沿袭元昇那一套,拉扯悬天营下了注。
冯雨堂伸手将几个脑袋按了下去,“闹腾什么,净碍好事!”
叶桻脸红松手,落魄站在墙头,咕咕有声,象在发笑。
他和林雪崚相近时,落魄罕有不来夹挤的,今天叶桻苦等一日,连落魄也起了同情,破天荒没来搅场。
次日清晨,李烮步出军帐,林雪崚率领义军各部立在晨曦之中,沉稳肃整,没有平日的随意。
凛军集结在侧,旗帜飘拂,鸦雀无声。
林雪崚面向李烮,抱拳上前,“太白义军,愿入定军侯麾下。”
既已决定,恢复干练,衣冠俊逸,容色平和。
之前的高原闪电战是源于奇袭垯堡城的巧合,义军协从凛王,并非归属,从这一刻起,这些义勇之士才真正成为李烮的利刃。
李烮遥望东方,天边的启明星正在绚丽的朝霞中淡去。
他登上点将台,伸手远指,“金星太白,晨现东方为启明,暮垂西方为长庚,从今日起,太白义军更名为大盛突军‘启明军’,旌旗战具,盔甲粮马,箭牌号令,皆从众军,十七禁五十四斩,军规无戏。”
“突军欲行突袭之利,必须蹈危履险,出奇制胜,神诡绝秘。突军军士不入寻常军册,不受朝廷封邑,默默无闻,艰苦隐忍,非赤胆卓绝、不计功名之士,烮不敢委以此任!”
他后撤一步,向启明军一揖到地。
林雪崚率部回礼,漫漫征途,只有艰险,而无利禄,青史无名,亦是甘愿。
李烮与众人对视,目光之中,身家性命、前途信念,全都交付彼此。
“林雪崚,本侯授你‘启明将军’令牌,将军者,仁信、严谨、贤明,以智使勇,何得而不从!雷钧,本侯授你副将军令牌,副将者,果敢勇猛,守规不失,计事精敏。二位举足轻重,不可懈怠。”
林雪崚和雷钧接过令牌。李烮又按序分派左右副偏将、左右子将、左右虞侯、左右承局及判官、刑书、军典、军正等职。
分派完毕,李烮意犹未尽,朗声道:“统军之人,征战杀敌,保家卫民,踏遍江山,皆为快事,而快中之快,莫过于与忠勇之士同生共死!城中乏酒,本侯以水代酒,与诸君共饮!”
承业二年岁末,大盛皇帝李壑割发铭志,颁布罪己诏,分派朝臣到四方宣谕,昭告天下,诏书中历数他身为天子的过失,诚挚恳切,士卒百姓闻之感泣,人心渐拢。
次年正月,李烮承天子诏命,向各域发出讨逆檄文,列举王郯杀掠屠城的罪行,邀集天下之力,“汇刀戈,除暴虐,扫蚁聚,复昌平”。败降于王郯的州域官将如肯反正,重归大盛,一概免责无咎。
李烮另派朝臣,前往仍有存粮的县镇开仓募军,私贪钱粮者斩首诛族。
百姓久闻凛王之名,见军令清晰,执行严明,心生信任,应征从军者源源不绝。
檄文一出,诸域耸动,湘赣督治潘云聪率先集结勤王之师,淮南督治吕春祥紧随其后,上表述忠,淮北督治余应雷亦举起讨贼除逆的大旗。
山南督治许贯德虽然没有降郯,但他妒才忌能,以权谋私,贪赃舞弊,鱼肉百姓,山南域怨声鼎沸。
这些状况,李壑在西京时闻所未闻,到了与山南毗邻的剑南,许贯德的种种恶行象挡不住的风沙,吹入李壑耳中。
李壑向李烮及群臣问策,为防近军生变,李烮提议颁下赐册,彰表许贯德忠君,授“荆郢王”王位,令许贯德到渠州受封。许贯德刚一到渠州,便被悄悄等待的凛军将领甘振及大理卿傅锦程包围拿获,宣旨治罪。
曾在江陵大败郯军的郭百容擢升山南督治,清贪肃奸,大快人心。郭百容整军四万,在渠州待命。
李壑初尝被百姓称颂的滋味,问事更勤。
几日后,李烮进了大慈寺观音殿,皇后正在李壑身边垂泪。
李壑的长子久病不愈,百治无效,命在旦夕。
李壑面容哀戚,皇后红着眼睛,起身退出。
李烮低叹一声,“陛下,若此时不便,臣可以在外静候。”
李壑揉揉眼角,“不必。朕想询问备战之事。”
李烮道:“王郯封爵厚赏,重兵屯聚,牢牢收控了关中、河东,接到檄文反正归盛的军力都在黄河以南。上下割据对峙,并不意外,目前备战的难题,仍是军粮不足。”
“长江前年大灾,去年兵乱,仓廪见底,眼下严冬刚过,从复耕到充仓,还需要一年。如今大盛全境所存不多的军粮,几乎都被王郯囤在东都,他设重兵守城,从黄河到渭水刀枪严密,南方各域集结之军尚不足与之抗衡。”
李壑背手踱步,“军粮,唉,以前太仓之粮多从江南输赋,如今檄文已下,江南督治府却毫无动静。尚彦去年就以身患风痹为借口,龟缩不出,放任郯贼过江,现在依然闻檄不动,朕一想起来,便如芒在背。”
他手指一攥,收拾得了许贯德,就收拾不了尚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