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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笎溪听琴

  “少了拘束,兴致好时,我便直言请她弹琴,她也不拒绝,有时信手拈来,有时弹奏《龙朔操》《韦编三绝》《鸥鹭忘机》《静观吟》等各地风行的曲子,我沉醉天籁,大饱耳福。”

  “有一日我心血来潮,在竹檐下俯身相求道:‘晚辈一直有个夙愿,就是能亲耳听一遍《广陵散》,夫人琴技如神,若能拨奏此曲,晚辈此生无憾!’《广陵散》记叙聂政刺韩王始末,共分四十五段,结构恢弘,慷慨激烈,是耗心耗神的悲怆之曲,我感之涕下,神往已久。”

  “她静了半晌道:‘昔日嵇康弹奏此曲之前,必择雅静高岗之地,风清月朗之时,深衣鹤氅,盥手焚香,若不合心境,虽有达官贵人求教,概不相传。我比嵇康相去甚远,但敬曲之心,不敢轻怠,请你明天再来吧。’”

  “我喜出望外,躬身行谢,她低声道:‘易公子,再不可以晚辈自称了,妾身何功何德,怎敢居长,心中不安已久,如此下去,可叫人难堪了。’”

  “我听她声音,早知她年纪并不是很大,但我敬她琴技学识,甘以晚辈自处,却不想让她生出不适,于是改口道:‘请夫人休憩,在下告辞了。’”

  “次日天阴有雾,我穿了最素净的月白长衫,到竹舍外毕恭毕敬正坐听琴。檐下燃香,轻烟袅淡,我止息相候,能闻到竹舍内书卷笔墨的熏旧、琴身桐木的陈香,能听到她对琴静默时的轻浅呼吸,能感到她心绪满涨,悬手弦上,提气下指。”

  “琴曲以苍古韵长的悠诉开场,野辣质朴,欲言又止的空绵散音之下含着暗泉般的流弦低诉,饱抑悲戚,声声侵入肺腑。正声之后,清越峻急之中凸显激郁,吟揉绰注万般叠错,缓急交进,鹤唳石崩。”

  “到了‘冲冠’‘长虹’两段,琴音倏变,由徽转羽,全用拂拍滚打的手法,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舍外竹林起风,杀气贲发,如伏千军万马,浪潮般的竹滔声中,慷慨磅礴的凄厉琴曲始终凌驾于竹滔之上,猛听七弦齐拍,‘投剑’之刻有闪电横空之势,聂政刺韩王的一霎栩栩在前,惊心动魄,我胸中跌宕,满掌冷汗,几乎难以坐稳。”

  “待到乱声澎湃奔泻之后,巨涛平复,竹林归寂,萧索的琴音吁叹伤恨,直至音黯意绝。檐下轻香似如故,心中轮回已不同,我满腮冰凉,都不知是何时流的泪,直到琅珂送手帕出来,方觉尴尬。”

  “我向舍中道:‘嵇康临刑东市之际,索琴弹奏此曲,风停云滞,人鬼俱寂,听者无不动容。倘若他在天之灵有知,能闻今日夫人所奏,兴许便不会慨叹广陵散绝于人间。之前听夫人弹琴,流畅清和,以为是江浙一派,今日又觉苍劲坚实,刚烈激昂,兼有西域之风,在下冒昧相问,夫人琴艺博采众长,是师从哪位高人?’”

  “夫人道:‘先父先母都善弹琴,这竹舍曾是他们的消夏旧居,我幼时便在此间学琴。后来我爹爹调赴边外,我随父母西出阳关,在且末河之南的典城住了六年,军旅漠上多有胡羌之乐,久而久之,琴里也带了西境之风,公子真是好鉴力。’”

  “我出于敬意,一直未敢逾矩询问她的身世姓名,听她这两句话,总算有了点滴了解,未经颠簸沧桑的女子不会象她这样博才阔度,却又处世消沉。那日回去的路上,我心中久久回味其人其曲,咀嚼她话语中的寂寞苍凉之意,连走错了路都未曾发觉。”

  “回寺之后,悄悄向住在山上几十年的盲眼老僧打听消夏竹舍的旧主,这一询问,才知旧主竟为西京集贤院大学士、六部四百八十卷《广成大典》的主编官沈琮,沈琮之妻则是九岁破《玄机帖》、十三岁出《柳间集》、精百艺擅奇巧的江南才女谢令真,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名唤墨云。”

  “沈墨云不到十岁的时候,沈琮因行文清苛严正,得罪广成帝,被贬至边关苦地,充任最低等的九品文职,一家人远赴塞外,之后的状况便模糊不清。夫人便是沈墨云没错,照她所言,沈琮夫妇已经谢世,她所嫁何人,为何孤居在此,更无外人知晓了。”

  “我打听清楚,心中越发钦佩感慨。再去竹舍时,却听琅珂说夫人夜里受寒腹痛,熬了沙糖姜汤也不见好,她厌生忌医,已疼了一宿。”

  “莛飞,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祖母常有寒凝腹痛的毛病,我自小就知道她有一个应对腹痛的灵方,于是我急急下山,买了菖蒲、艾叶、大蓟、益母等等十六种草药,研成粉末,用布裹成一个药包,放在掌中反复揉搓,这十六种草药混在一起一经挤压,便会源源生热,热效可以持续好几个时辰。我叫琅珂将热草药包按在夫人腹上轻轻按摩,驱寒解痛。”

  “山下山上的一折腾,早过了午时,我索性没有去听当日的辨经,而是在竹舍外头忙活了一下午,将竹桥搭建完毕,又在溪流两岸的土坡上嵌了一节节竹干作为台阶,大功告成之际,夫人的腹痛也已缓解。”

  “她十分过意不去,我笑道:‘我连日听琴受教,获益匪浅,正愁无处报答,这点微末之劳,夫人何必介怀?’”

  “她停顿半晌,叫琅珂送出一叠书册,有《尚书·愚贡》《管子·度地》《水经》《河道通仪》《行水鉴》《续行水鉴》《治水方略》等等,我一见这些书册,喜不释手。”

  “夫人道:‘公子善心无量,又热忱于此,必能造福一方民众,这些书册赠与公子,聊表谢意,他日若能派上用场,远远强于在这竹舍里沉寂一世。’”

  “她又叫琅珂单送了一本小册子过来:‘《天泣录》原有六十七卷,是先父生前编撰的典历之一,今上不喜灾录,说有诋讽之嫌,下旨焚炬,这一卷原是先父腾录的备考,意外获存,是警心醒世的珍册,请公子妥善收存。’”

  “莛飞,我本来只想在你爷爷身边助手,毕生致力义善的念头都是在那晚读了仅存的一卷《天泣录》之后萌生的,若没有夫人的这本书,便不会有现在的衢园,若说夫人左右了你爹爹一生,一点也不为过。”

  “时光如水,轰轰烈烈的法战终于在七月三十日地藏节那天见出分晓,天台寺和从各地赶来援辨的高僧赢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苦胜,举国沸腾,广成帝御赐金牌匾额,摩揭陀国众僧离境南返。”

  “正是大快人心之际,我却怅然若失。这两个月来,已和夫人成了知音挚友,我虽盼着回乡和爹娘团聚,却难以割舍和她的倾心交谈。”

  “临行前的一日,微雨如雾,我来到竹舍外向她道别,站在竹桥上,已挪不动步子,只觉碧林溪流处处诗情画意,让人留恋无限。”

  “琅珂迎出来,听明我的来意,低语道:‘我和夫人也要走了,夫人是趁我家主人闭关之时出来散心的,主人九月出关,夫人要回去和他团聚。’”

  “我怔怔立在桥上,细雨湿衫,空空落落。还是舍中的琴音打破了伤怀的寂静。”

  “夫人送我的最后一曲,是简明舒阔的《楚天断》,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弹奏此曲,以寄振翅高飞的旷达之怀,却只得其律而不得其神。夫人不拘律势,用轻浅的指法拨奏散音,漫漫从容,越拔越高,到绝顶处依然游刃有余,随心而欲的引出群鸿列阵、写破秋空的意境来。这平凡的曲子,到了她手中便卓乎高古,至神至妙。”

  “我沐雨听琴,眼前平沙万里,江长月白,畅豁之处,几欲凌翅霄汉,领雁南征,一览天下湖川。”

  “曲尽音终,我已明白她的用意,一扫郁塞之情,向她深深行礼道:‘夫人,在下临行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莛飞正听得心醉,此刻再也忍不住,冲口问道:“爹,你是不是请求见她一面?”

  易筠舟斜眼看看儿子,摇头笑笑,“我与她交心,天地万物尽在意中,自由自在,容貌是不相关的天外之物,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我的请求,是想看看她弹奏的这张琴。”

  “夫人轻声应允,琅珂小心翼翼将琴取出,我坐在檐下横琴细看,只见琴形为伏羲式,桐木琴面,梓木底板,以桐虚合梓实,刚柔相配。岳山、承露、冠角、龙龈、龈托都为紫檀木制,玉刻琴徽,象牙雁足,犀角琴轸,栗子漆色,漆下为纯鹿角灰胎,琴面有不过百年不出现的梅花断纹。”

  “我细看断纹,惊异道:‘夫人,这可是出自前朝川南单氏的十张‘单公琴’之一?’”

  “她答:‘不错,正是单公琴中位列第七的‘万松云和’。’”

  “相传单公造琴,会在大风雪天进入深山,听风吹木,从中辨取良材,木质年久,声始发越,人称‘弹者之众’。单氏制琴术早已失传,单公琴又大多毁于战火,流至本朝的仅存十只,这‘万松云和’辗转沧田,有两百五十年龄,难怪音韵幽深无尽。”

  “我得览奇琴,心中再无遗憾,长身道:‘与夫人相知两月,如历十年,夫人琴音话语,筠舟至茔不忘。’互道珍重,就此相别。”

  “那两个月,至今想起都如一场清妙奇异的梦境,点滴入髓,却又仿佛会在一息之间烬灭无痕,再也寻不到踪迹。”

  “阔别十载,回到滨海故里横阳县,爹娘都已满头染霜,我除侍奉二老之外,所有的心思都在农田水利之上,春耕秋收,转眼又过了两年。你爷爷积劳成疾,只盼赶快抱上孙子,媒家说亲,二老一口便允了。易家虽是县令,却清贫如洗,你娘是大户女儿,家道殷富,如此开明不嫌,我亦欣慰。”

  “奉宇十一年十月初一,是我娶你娘进门的大喜之日,我披红挂彩,骑马迎亲,横阳县中爱戴你爷爷的百姓拥了整整几条街,都来道福祝贺,一路鞭炮喜乐,锦绣红飘,就算状元郎也不过如此。”

  “可我骑在马上之时,忽然有种神虚之感,心里象有一束琴弦被风吹动,轻缓撩拨,不知所终。”

  “我茫茫然左右四顾,似被什么牵引,远远在喧闹欢腾的人群中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个黑纱缠面的女子,我虽然看不清,却隐隐觉得她在含笑凝视。那一刻喧嚣远去,水止凝冰,万语无声,我被一种淡淡的熟悉攫住,再定睛时,她已经烟一般的散了。”

  “我若早知一场相识于我是幸,于沈墨云却是天大的不幸,我愿殚血追日,倒回从前。可我当时只是懵懵愣愣的骑在马上,不知那就是她,更不知那就是我此生真正见到她的唯一一眼。”

  “你爷爷病逝之后,我和你娘商议,欲承衢公之志,将荒芜的衢园重振,变为江南义善枢纽。你娘动用了她的全部嫁妆,我则游走多方,募资集力,结识了你林伯伯、秦伯伯他们,大家志同道合,各尽所能,终于变废为新。”

  “搬来兰溪的时候,小荟还没出世,你一路上前爬后拱,象小大人似的哇哇讲个不停,呵,那会儿的情景恍如昨天,谁知这么快,已到了你爹爹将‘兰溪先生’的名号让给你的时候了。”

  “光阴荏苒,日复一日,我以为我这一世不会跟你爷爷有什么不同,直到小蓝来到衢园的那一天。这个清苦的孩子在我面前取下包袱,左一层右一层打开,安置其中的,赫然竟是相伴夫人的传世奇琴‘万松云和’!”

  “二十年前的清妙梦境扑面而来,风过竹林,雨入溪流,天籁琴音犹在耳畔,那一场辨经法战,那几十日的倾心交谈……我一见这琴,不禁眼眶濡湿,谁知令人惊异的并不只是这琴,而是我从小蓝口中得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