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靳恒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陷入梦魇的如泽,他坐在木椅上已经快半个小时了,基本没动弹。
如泽汗如雨下,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着,发出无声的呓语。
妘靳恒摸着青铜铃铛,抬起头看向窗外,眼神中满是岑寂,像是一个独自坐在山顶的孩子,身边永远在等一个人,因为那么长的年月,只有他坐在这里,说孤独都显得单薄。
他总会幻想一个瞬间,有人解下衣袍披在他身上,跟他说“我们走吧”。
他的父母去世时他还只有八岁,成为妘家的家主也只是一年后的事情,那时家臣们对他要求很严格,他被许多条条框框束缚,连基本的人身自由都不能掌控。
他在祈云山长大,从未踏出祈云山一步,哪怕他只有一丝想要离开的念头,家臣们就会纷纷跪地恨不得死谏。他们家就是这样,古板老土,听说像他们这样古板又老土的家族外面还有七个,所以外面也不见得会有多有趣吧?每次他去云峰上放空思绪时都会这么安慰自己,好像他不能走出祈云山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出去。
可他终究没骗过自己。去云峰上放风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自由,那是祈云山中最高的山峰,他在那里站起来时就好像是俯瞰芸芸众生,云海都在他眼下舞动,好像什么都能掌控。
可他时常还是会想外面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子的,也会这样蓝么?夜晚也会有很多星星么?风吹到脸上的感觉也会那么舒服么?
越来越多的疑惑汇聚成了强烈的渴望,他就像一只被保护的很好的幼崽,急不可耐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他一直都隐藏的很好,家主们都以为他们的主上早已放弃出去的想法,直到某一天发现妘靳恒威逼利诱了佣人私自跑出了祈云山之后才幡然醒悟,继而勃然大怒。
遇见妘初就是在那样美好的一天,他在树下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华服覆身,长发铺满树枝,清冷的目光像是穿越了浩瀚长河而来,蕴藏着无数鲜为人知的星光。
身边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退去,所有的人影都化为了虚无。
那一刻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他自己放大数倍的心跳声。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还在被厉鬼追赶,对外界毫无感知,直到妘初从树上跳下来把他护在怀里,他才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的长发。
妘初放开他,紧闭着眼线条却精致的出尘,他轻声笑道:“我们回家吧。”
他的愿望就这样被妘初实现了。
妘初很有手段,身体虽然病弱但却十分铁腕,带着前任家主的委托稳稳地在妘家站住了脚跟。他伴着妘靳恒一起长大,知他喜悲晓他冷暖。无论何时何地,妘靳恒只要伸手就能够到他。
他从小修习诡术,约定俗成地远离人类忍受孤独,他曾以为妘初的出现是天赐的礼物,所以从来不过问妘初的来历,直到某一天妘初一如初见那样笑着对他说“勇敢地活下去”时,一切都晚了。
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他对妘初称得上是一无所知,除了那个铃铛,妘初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除了妘靳恒,再没有旁人记得妘初的存在。
一切就好像是他的一场求而不得的梦境,只是他梦了四年之久。
“妘……靳恒?”如泽努力睁开眼睛,用指关节揉了揉太阳穴。
“醒了就起来。”妘靳恒起身走了。
如泽呆呆地反应好一会儿,然后坐起来。他的表情不断变化,迷茫而痛苦,好像身体中突然觉醒了许多副人格,争相在他脑中胡言乱语。
如泽下床走出去,还是原来那个屋子,他在侧缘看到了妘靳恒坐在那里,鞋子脱了放在一旁,赤着脚在玩水。
“你对我做了什么?”如泽很烦躁,“为什么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么多画面?”
“你看到什么了?”妘靳恒无所谓的样子,也不怕如泽发难把他推下去。
如泽身体还是很虚,他扶着门坐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很多……很多怪物,我被他们追着咬。”
妘靳恒哼笑,“没了?”
如泽闭眼,后脑抵着门,“还有他。”
“这是你恢复记忆的表现,昨天受了刺激,你的魂魄开始自我修复了。”
如泽一怔,“我之前失忆过?”
“问的好,”妘靳恒回头一瞥,“想知道真相就回去问问你爸爸吧。”
“我爸爸?”如泽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爸爸瞒了我什么吗?”
“是啊……他瞒了你什么呢?”妘靳恒看着远方喃喃,“也许是世界的真相吧。”
“什么叫……”
妘靳恒出声打断,“后面的,你在干什么?”
如泽下意识去看,是一个高大的佣人,正端着托盘站在客厅里,声音很低沉:“回主上,我来送药的。”
如泽昨晚魂魄受惊,确实需要喝一段时间的安神药。
妘靳恒笑了,侧过身,“你的铃铛呢?”
那人没说话。
“在祈云山,伺候的人身上都是要戴铃铛的,你的呢?”见那人还是沉默,妘靳恒又侧回去了,懒懒道:“来的真快啊……韩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过也怪不到我身上,我又没请你来。”
“……”那人抬了抬头,凤眸从帽檐下露出。
“账本准备好了吗妘先生?我们的账可能要好好算算。”姬亦韩假笑,转变成原本的声线,端着药走过去。
如泽听到他的声音仿佛身体中开启了什么密码一样,尖锐的疼痛又席卷大脑。
那声音并不算好听,伴有明显的撕裂感,往严重了说就是一副破锣嗓子,可是如泽却被这个声音刺激到了,好像落满灰尘的铜锁突然匹配到了最合适的那把钥匙,被禁锢的某种东西即将重现于世。
“后遗症么?”姬亦韩扶着他,让他有个软垫子依靠,“把药喝了。”
如泽乖乖就着姬亦韩的手喝了药,却仍旧没有丝毫缓解,他抓着姬亦韩的手腕,并没有多少力气。
他想紧紧地抓住,可是力不从心,急出一脑门的汗。
姬亦韩只当他是难受,于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如泽靠的舒服一点。
“我们有什么账可算?”妘靳恒说,“你和他没有丝毫关系,而且就算韩少想当个热心市民那也算不到我头上,如泽在我这儿……他爸爸可是答应了的。”
姬亦韩嗤笑,“如泽他爸爸可是找他找疯了,看上去可不像是‘答应’了的样子。”
“哦,”妘靳恒满不在乎,“我没收到他的拒绝。”
所以就默认人家同意了?
姬亦韩冷笑,如泽时隔不久又失踪这件事姒景明可是头一个算在他这里,怒气冲冲去找姬生玉的麻烦时他刚好不在,要不是……姬生玉估计要吃亏。
姬亦韩要气炸了,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没有丝毫的悔改?
是啊“没收到”,确实是不可能收到的,祈云山中有结界,没有专人领路根本不可能进来,姒景明倒是想一万个拒绝,可你给人家机会了么?
“不过,就算姒景明拒绝,关韩少什么事?”妘靳恒话锋一转,“韩少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义务,而且他也已经遗忘了过去,就算韩少有义务也没必要遵守了。”
妘靳恒话音刚落,姬亦韩还没什么表示,手腕就被捏疼了。
如泽在半昏半醒间对妘靳恒的话有了反应。
姬亦韩在他背上拍了拍,看他脸色稍微好转才抬头对妘靳恒一笑,“这就不牢妘先生费心了,我受姒先生所托而来接如泽回去,身负重任,还请妘先生给个方便。”
可是妘靳恒不太想配合,“你是以姒景明的名义来的么?”
这话问的危机四伏,姬亦韩沉默了一下。
“妘先生”虽然不常和世家走动,但毫无疑问他的身份地位都是不容他人藐视的,在庭园会议上连家主们都要对他行半礼。姒景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他要是想从祈云山带走一个人,这个人哪怕是他的儿子,也要恭恭敬敬地亲自前来请求,答不答应还要看妘靳恒的心情,这就是世家中一条从古传到今的不成文陋习了。
而现在,如果姬亦韩承认他是为姒景明而来,这就无形之中给妘靳恒送了个把柄过去,处理不好可能会让妘姒姬三家的关系出现裂痕。
“我以‘我’的名义而来。”姬亦韩最后说。
妘靳恒笑了笑,展开折扇摇啊摇,“真不太懂你啊韩少。”
姬亦韩假笑,“我这个人确实比较难懂吧,但稍微有点深度的人还是能看个大差不差的。”
妘靳恒听懂了这句讽刺,笑容淡了,“听闻韩少乐于断袖,该不会是看上这孩子了所以才会对他这么上心?”
“我和如泽确实比较投缘,但要说我看上他了,这倒还不至于……”姬亦韩一笑,“回头我让人打包一些圣贤书来给妘先生,就当是赔罪,希望妘先生看完之后能理解理解我的助人为乐,不要把我想的那么禽兽,一肚子邪淫。”
姬亦韩惯会阴阳怪气,拉怪都不带喘气的,妘靳恒听君一席话胜咽蝇满盆,嘴角都平了。
“韩少总喜欢故作高深,还喜欢到处惹是生非,想让我这样的良民看懂还是别勉强了,”妘靳恒反击,“不过如泽我倒是知道几分,毕竟魂都让我看完了。”
姬亦韩顿时变了脸色,目光冰寒,“那天晚上是你?”
妘靳恒一笑,“我两个晚上都动手了,不知道韩少说的哪个晚上?”
姬亦韩抱紧如泽,“妘靳恒,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妘靳恒被直呼其名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我等着啊韩少,看你要怎么让我付出代价。”
“而且我还要告诉你,如泽这孩子呢,他压根儿就不想和你扯上关系啊,”妘靳恒说,“你这样劳心劳力地想带他走,人家清醒之后未必能领情呢。”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今天我要带他走,就是这么简单。”姬亦韩不想跟他废话。
可妘靳恒还是很想跟他聊下去,“韩少可以不信我,这里有好多人可以作证啊。昨天我告诉如泽只要他愿意留下来,我就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可他没怎么犹豫就说想走呢,可见这孩子是个识时务的,知道跟韩少扯上关系是不好的事情。”
“说完了?”姬亦韩拧着眉,怎么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刀都要飞出来了。
“别生气咯,我只是在提醒你,别好心办了坏事。”妘靳恒和和气气地一笑,如果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看到他这样得一笑估计要来一次突然甜蜜的心梗。
“……”姬亦韩松开如泽,走到妘靳恒面前蹲下,看着他放低了声音,“谁说你不了解我呢?我就觉得你刚才就挺了解我的了,我‘到处惹是生非’……你知道原因吗?”
姬亦韩把手缓缓移到腰际,作出随时要拔刀的样子。妘靳恒面不改色,实则心跳都产生了变化,雷法是诡术的克星,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以姬亦韩的实力是真的能对他产生性命威胁。
姬亦韩缓缓勾唇,“因为我特别真实啊,这个世界上的傻逼太多了,当我想要打人的时候我就会动手,我想要杀人的时候就会拔……”
姬亦韩的声音消失在齿间,因为身后突然传来的负重感——如泽扑到了他的背上,双手交叉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蹭了他半脸湿润。
妘靳恒很不经吓,如泽这么一扑直接让他弹出半米多远,浑身的肌肉都僵硬着。
“别走……你等等我,”如泽断断续续的说,“不要离开……不是,我不能死……太阳和月亮,月亮,我们,约定……”
姬亦韩一怔,手停在腰间都忘记收了。
什么感觉呢?就好像一直纠结的线突然被捋顺一样,他这些天隐约的燥意也被瞬间抚平,心里还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个孩子,他果真记起来了。
这一段时间姬亦韩一直不插手事情的发展差点没被自己憋死,现在终于要有进展了吗?
那边的妘靳恒显然也听到了如泽的话,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他懂了,原来如泽昨天拒绝他,理由竟然是因为姬亦韩么?
因为和那个人有约定,所以在实现约定之前绝不能死。
不然我还怎么和你重逢呢?
姬亦韩就势把如泽背起来,冷冷地俯视妘靳恒,“多谢妘先生这两天的招待,来日我必然会还您这个人情的。”
说完就背着如泽跳下了瀑布,很快就隐去了踪迹。
妘靳恒的手一直包着青铜铃铛,看着姬亦韩离开的方向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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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谢=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