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内箫声清丽琴音婉转。从门口往里看,屏风之后已经黑压压坐了不少少爷公子。
“公子可有名帖?”今日有资格进这楼阁的,都是朔方府的世家公子,是要凭邀请的名帖方能入内的。
呼延良从怀里掏出一张红帖,又多取了些碎银子递过去。那门口的仆役看过之后连忙说着话将他请了进来:“原是西京来的梁公子,您里面请。”
呼延良找了个凭窗的位置,正好能隐约间隔着纱幔看到园亭内比试着的绣娘。呼延良凭栏而望,看着自家的小丫头正手足无措地处理着红线团。几根红线缠在了一起,温瑜试了几下也解不开,这便小脸憋着气鼓鼓的。
呼延良微微一笑,看这架势,想来自己日后随身带的同福结估计是不会太好看了。
一炷香的时间不算长,温瑜歪歪扭扭总算是将同福结编好了。温瑜看了看旁边姑娘规规整整的线结,再低头比量一下自己的同福结。有几处线头错乱,又有几处明显的打结,当真是不堪入目。就连来收取同福结的仆役看到温瑜手里的这个,都没忍住笑出来声。温瑜一个眼神瞪过去,那仆役低着头从温瑜身边匆匆走过,赶着去收其余的同福结了。
同福结递到楼阁里,依次排布在长桌上。楼阁内的各位公子依次走过去挑选最心仪的下价码。呼延良最后慢悠悠踱步过去,看了看桌上一排同福结。端正的同福结下都摆了银两,有些加了针法或是扭花的更是被摆了好几撮银两,唯独最后面那只歪歪扭扭的同福结下面空空如也。
呼延良直接放下了一整个金元宝,整间屋内围着看结果的公子少爷们一片哗然。一旁统计结果的仆役也是一脸错愕,连忙确认道:“这位公子,您可当真?”
仆役一脸嫌弃的表情,正准备提起那只绣技拙劣的同福结。手还没伸出来就听见面前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冰冷的声音说了一句“别动”。
仆役当下只觉得自己被面前的男人盯着,背后盗了一身虚汗。被面前这位公子强大的气场压制,那仆役默默将悬空的手收回来,连忙鞠躬,将金元宝收起来便一溜小跑地逃开了。
那仆役走后,呼延良饶有成就感的将那歪歪斜斜的同福结举在手上端详,越看越是满意,最后心满意足地揣进了怀里。
屋内的其他公子少爷见此状况纷纷摇头,皆说:“真是疯了疯了,真是白白浪费银子。”
园亭内,温瑜听到自己夺了绣娘魁首大吃一惊,差点一个歪倒从绣桌前摔下去,连忙说道:“这屋内的公子们,是当真的?”
选自己那绣工做魁首,真是可笑至极。别说是魁首了,就温瑜那女红水准,怕是做个绣娘都入不了绣房的大门。
“姑娘您啊,是得了贵人了。有位公子一个金元宝选了您的同福结。”
一个金元宝,旁边其余绣娘听到这话,向温瑜投来了羡慕又妒忌的眼神。温瑜明知故问道:“不只是那位公子?”
“西京来的,梁公子。”说着,那仆役伸手指了指二楼楼阁临窗的位置。
温瑜顺着看过去,窗口那银衣凭风仗剑而立的俊朗男人,果然就是呼延良。温瑜会心一笑,也是,除了他又有谁会愿意豪掷一个金元宝去换自己的一方粗糙的同福结呢。
西京,梁公子,呼延良。温瑜想起来在宿北镇时他所说的那一句“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岁岁常相见。若能岁岁年年身边均是那位如意郎君,遇见的也都是些称心如意的事,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温瑜提着裙摆从园亭出来,呼延良见状也从那二层小楼里下来。温瑜笑意盈盈地看着呼延良走出来,当真是春风得意的翩翩公子。
“多谢梁公子抬爱了。”
“既然本公子豪掷千金,不知姑娘可否赏光,陪本公子四处走走?”呼延良伸出手,故做邀请状。
温瑜伸出左手由着他牵过去。熟悉的肌肤触感,熟悉的体温,呼延良的指腹细细地摩挲着温瑜的手心。
“别人家的女孩纤纤玉手细皮嫩肉,唯独我的尽是疤痕。”温瑜习武,手心因为持弓持剑而略有粗糙。尤其挽弓时与弓弦接触的位置,虽然带着指环,但仍是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唯有是不同寻常的,才更让人记忆深刻。”呼延良的指腹就在那茧子上蹭过去,温瑜感觉到指尖有酥麻的触感直直的往颈后去。
庙街上人潮涌动,叫卖声不断。呼延良伸出左臂拨开人群,为温瑜留下一方安全的空间,护着温瑜走在他身后。
“那同福结……”如此拙劣的手艺,若是呼延良真的时时刻刻戴在身上,岂不是惹了笑话。温瑜小心翼翼地问,想趁机将自己的拙作要回来。
“怎么?我花了一个金元宝换来的手艺,你该不会想要回去?”呼延良早就将那同福结搁进了胸前,紧贴着心口。
“我……待我回府上请几个绣娘来,我同她们讨教几日,做个更好的给你。”
“那行。等我从塔城打了胜仗回来,你做个好看些的,再将我这个换回去。”呼延良握着温瑜的手,往胸口一搁。温瑜能摸出来,那个几处针脚厚薄不一的同福结,此刻正紧紧贴着他的心口。
挑夫一边吆喝一边从两人身侧挤过去,嘈杂声中,温瑜仍是清清楚楚地听清了呼延良俯身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情话。
他说,“只要是有你的心意,在我这便是最珍贵的。梁上应有双燕,如此方能岁岁年年长相厮守”。
温瑜嘴上默念着:“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伴。”
呼延良回首望她,眼神里几多宠溺。着手经营盐号时,正是温瑜在塔城产子的消息传来之时,也正是呼延良念她最深之时。于是他夜来梦回,总是脑中想起这句“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伴”。于是,分号遍布天下的呼延第一大盐号的掌柜,富可敌国的盐商便唤作了梁公子。
或许温瑜始终只当作是取了呼延良名字的末尾,良、梁,恰是谐音。或许那年她还是年纪太小,早就忘记了儿时在呼延良母妃的如烟阁学堂内度过的时光。
唯有呼延良脑海里,却独独忘不掉如烟阁学堂内,那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童声,在母妃面前背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年呼延良的母妃高贵妃尚在人世,温瑜才三岁,呼延良也不过六岁。
高贵妃将小温瑜叫到身边,笑吟吟地问着这个小姑娘:“小公主,你告诉姨姨,你背的什么呀?”
“是阿良哥哥今日跟师傅新学会的诗。”小温瑜皮肤白净,圆圆乎乎的,活脱脱像个小包子。
“那你告诉姨姨,郎君是什么意思,妾身又是什么意思呀?”
小温瑜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灵机一动:“郎君就是阿良哥哥,妾身就是囡囡自己。”
一旁正在像模像样跟着武师傅学剑的小男孩动作停滞,站在原地愣住。
紧接着小男孩又听见奶声奶气的语气传过来:“姨姨,只是梁上有几只燕子呢?梁上要有两只燕子才好呀,这样它们才可以永远在一起。”
那首诗出自五代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其实那日呼延良从师傅处学了好几篇,唯独这一篇却背得格外牢固。
梁上应有双燕,如此方能岁岁年年长相厮守。
盐运天下的西京梁氏盐号,数百家分号与西京总号联络时,手书落款皆要绘上两只燕子,以查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