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子与老农

  日落黄昏之时,萧礼策马来到了城南郊田。

  望眼而去,田亩阡陌遍布,田地上淌有一层碧虚。水草尚短,民者顾自干农活,有屈膝弯腰播种于垅台者,有弓身握锄犁地开垅沟者...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垅沟天壑绿相融,俨然一幅春耕景象。

  一处田埂里,有一老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徒手挖开水田,小心翼翼地撒埋下种子再负手掩土盖住,如此反复躬身前行。

  萧礼吁马缓行。

  老农埋下了最后的一棵稻谷种子,他身穿布制裲裆,抬起手臂擦过额头上的汗渍,手上沾有的污垢还是难以避免地染到了发梢中。

  “阿爹,该回家吃饭了。”稚声悠远传来。

  老农站起身来,没有选择眺望天空,而是回首望向了自己在旁等候归家的小儿子,豆大的汗珠嗒啦落地。

  那孩童站在田野里招手摇唤。

  晚归的夕阳落下,透过老农那宽厚且又安心的肩膀,映入孩童的眼帘,攒发晖芒。那正是他心中足以顶天立地的父亲。

  多么的宽厚,多么的安心,那是孩子眼中的伟大。

  田野被染成了昏黄色。萧礼看着那样的风景,画面极美,豁然一笑。

  老农阔嘴尽可能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孩童喜上眉梢,也不管老农手上污垢,便是上前牵住老人的手往家里走去。

  老农嘴角忸怩,缩回去自己那只布满茧子的粗糙手掌,在大股外侧的布裤上不断擦搓,哪怕已然颇为干净,还是忍不住多擦了几遍。

  孩童有些不解,鼓着瘦弱的脸皮走向自己的父亲,一把抓住了老农的手掌,再往家里走去方才露出笑容。

  目光看去,一户农家小院中袅袅升起一缕炊烟,那是该回家吃饭了的信号。

  老农眼含雾水,不知滋味。

  萧礼驱马来到父子面前。

  “老农家,向你打探个事。”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老农将孩子拽掩到了自己的身后,他面色凝重,因为他深刻知道这个世道马的金贵,况且眼前的马看上去就很彪壮,肯定不会是寻常马驹。

  即便萧礼不过一身麻料皂服,却威仪十足,而能驾驭着这样骏马的萧礼无疑成了老农眼中不敢稍加冒犯的大人。

  “老农家不必紧张,我只是刚好路过。”

  老农松了一口气,却仍是紧低着头,不敢上窥萧礼。

  萧礼随即下马,右臂的动作有些僵硬。居高临下确实会令人感受到压迫感,老农方才敢看走来的男人。

  “老农家,这几年生活怎么样?”萧礼话语平和。

  “回禀大人,比前几年好多了。”

  “没有什么严苛的政令吗?”

  老农笑着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政令什么的唔也不懂呀,官家的说什么唔们便交什么了。要硬给个感觉的话,几年下来都差不多。”

  “不过广陵城的那位王爷倒很不错,年前征集唔们一匹爷们去修建城墙,不仅管饭还给了钱粮呢,要知道这个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呀。”老农大手挠发,笑容和蔼。

  萧礼顿了一息,若有所思。他认为刘诞所谓的横征暴敛应该是针对世家大族的,所谓的民不聊生中的“民”也有待考究。毕竟这个世道上,能反应出民声的都是能拿笔的那部分人,而非那些只能拿锄头的农夫。

  “老农家,叨唠了。”

  “没有,没有,大人有恩了。”

  萧礼重新骑上骏马,驰往瓜洲渡口。

  待到风尘已远时,孩童捡起了地上亮晶晶的数枚铜钱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显晃着。

  “阿爹,你看,我有钱了!”

  孩童双手高高举起其中一枚铜钱,置于头顶,两眼含光注视着铜钱,亦是在望着天穹。

  他自然张大了小嘴,这才发现铜钱可以如此耀眼,晚霞可以如此温柔,天空竟有那般地一望无际。

  而王行也已经在一叶扁舟之上正坐等候多时。

  萧礼将骏马栓在了江岸上的一根本用来牵船的木桩,走向了王行。

  两人相对盘腿而坐,中间搁放有一张小方桌,案上悉数摆放着纸、笔及墨。

  王行亮掌做了个请的动作。对面一脸古怪。

  “你别看我,我不识字的。”

  萧礼正握起那柄竹制毛笔,将今日在广陵城一整天的所见所闻悉数写上。

  笔墨钻研之际,萧礼脸色并不算好。行笔之间却仍是指腕不动,让整只手臂随笔画变化而动,显然是个练家子。

  “怎么了吗?”王行殷切问道,他不会写字,所以并不解写个字怎么还能给写出一脸窘态样。

  “你受伤了?”王行瞥见了萧礼右臂上的一条血痕。

  “无碍。”

  王行欲言又止,那伤口分明触目惊心,虽已止住流血结有痂皮,前有的血污已然将萧礼整只皂色袖子浸染的一塌糊涂。

  纵然他是萧礼,武艺高强,可以一敌数,也是勉强。

  几近两炷香,萧礼方才落下笔墨。

  “我继续留查广陵,便先走了。”

  王行嗳的一声叫住了正要起身离去的萧礼,一脸贼兮兮的揣摸着怀里的物件。

  萧礼一脸古怪看着他,生怕着家伙仍是搓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恶心污垢。

  “上头给你的,把自己日子过的舒服些。”王行抛出一个钱袋,鼓足得很。

  “那位贵人这般阔气?”

  “那可不。”王行小胸脯挺出,面色骄傲。

  舟身一起伏波动,王行将那两张黄纸折好放入了信封当中,挑来一盏蜡烛,滴下数滴蜡水,捋指平铺开来,做好封口。规整的放于案上,再是瞥见了那根毛笔,尖头上的毛毡已然分叉开去,还零散掉了不少毛发。

  “什么笔嘛,那卖货郎卖我的时候还说那是用上好的野猪鬃毛制成的,能遭力得很,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听得我好一阵心潮澎湃。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王行念头再是一转,顿然面露愧疚色却是在暗自安慰,应该是萧兄腕力过人,纵是上好毛笔也难承受得起。

  眼案再是下瞥,王行连忙往外头吆喝了一声。

  “萧大人,您钱叉子落在这里。”

  而孤骑已匿于远方。

  建康宫内,太常府属,太史令夜观星象有变,天市垣有增星东移,当夜上呈勤政殿。

  天市垣是星官三垣中的下垣,位居紫薇垣的东方方向,约占天空的57度范围,包含19个星官,正星87颗,增星173颗。它以帝座为中枢,呈现屏藩之状分布散开。天市之意即天子所属的集贸市场,故有天子财物,一国物力之意。

  如今增星东移,又有何意?全凭世人姑妄揣测之,终只凭紫薇帝王定夺。

  刘子业夜观星象,只见繁星熠熠,他在这几天内读了些许书籍,认得了不少字。他发现如今的南朝国力并不算强,虽有天下过半江山,也恐难以与北魏相较量。朝廷实际控制的只不过江北六州及江南荆、扬、江、益数州汉化程度较高的地方,这时的江南大数地域还未被开化,生产尤为落后,因为语言,习俗等障碍也造成了管理的艰难。

  他有许多问题需要去解决。因为他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是天灾频发的年份,而自己的便宜父皇却浸心于享乐,日渐昏聩。

  翌日,刘骏与百官共论星象变化之事。

  朝堂上众说纷纭。有大臣认为是祥瑞,也有大臣认为是凶兆,也有噤不作声者,而他们都在等待着上位者的裁决。

  刘骏并不急于给出他所想要的答案,先搁置一边。选择简单如常地进行一段朝议公事,即草草了退了早朝。

  当日,帝于太极殿东堂召见御史中丞庚徽之,两人详谈甚久,从午后至黄昏,皆属机密,旁人不可知。

  长信殿内。

  今日的袁顗给刘子业讲述了汉宣帝刘询和他的结发之妻许平君的故事——故剑情深。

  汉宣帝时,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遂立许婕妤为皇后。

  那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浪漫的一道诏书了。贫贱不相离,富贵亦相知。古往今来多少人因为得到富贵而抛妻弃子。可他汉宣帝刘询没有,他当上一国之君以后并没有忘记自己落难人间时所娶有的糟糠之妻许平君,而是力排众议一心令其入主后宫,成就了历史上著名的贤德皇后——“许皇后”。那道诏书尤为浪漫,不仅见证了一位贫女于一位帝王最平和的温情,更是一段旷古绝今的爱与思念。

  本该是一个情深义重的故事,袁顗却是眉头紧蹙,并不在于表达出故剑情深这著名典故,而拘束在了汉宣帝那道让大臣们莫名其妙的寻找旧剑的诏书。

  刘子业他知道那个典故,故而有些疑惑袁顗所讲述的侧重点。

  “先生有何眉梢不解之处?”

  袁顗连忙舒开眉案,座下的刘子业眨巴着那双孩童顾有的大眼睛,他一方忸怩作色之下方才出口。

  “这汉宣帝诏求故剑确有其事,可试问殿下,大臣又如何能立刻知晓上意?”

  刘子业佯装在认真思考。

  “当然是当时的皇帝偷偷指示了其中的一些大臣嘛。不难君臣之间,心照不宣又何其难也。”

  君臣之间,心照不宣。袁顗默默记下这八个字,却是面露愧色。

  “先生又是怎么了吗?”

  “殿下出语,有开透明心之效,老臣自愧不如。”

  刘子业狡黠笑过。

  “先生言重了,不过是近来在先生的教化之下多读了些书罢了。”刘子业捧了袁顗一把。

  袁顗面色古怪,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可又不自觉的嘴角上扬。

  “先生若是信得过孤,不妨言之一二于孤。”刘子业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需要拉拢眼前这位可堪重用的侍中大人。

  袁顗目光疑惑,流转不断。

  言之一二?所言为何?他确实心怀疑问,可那是在于朝堂,并不及教学。

  殿下又怎么知道他有话想说?袁顗细目睁开,面富喜感,他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座下这位笑若清风祥和的太子殿下,果真不凡,确有一鸣惊人之象。

  “那老臣便斗胆了。”

  “先生还请坐。”刘子业划掌示意其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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