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珩十分好奇的将他看着,她对书生很是认真的拉着绳子往树上系的这个动作很是不解。
书生先是将绳子的一头绑在一根较粗的树干上,另一头则是打了个活扣,动作很是连贯娴熟,像是之前就演练了许多遍似的。
他或许太投入,并没发觉自己的身旁多站了个人,仍旧自顾自的系着绳子。
他抬眼往四下看了看,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之后他目光定在不远处,跑过去抱起一块大石头,他回来时有些吃力,石头看来有些重量。
将石头放在树下方后,或许是乏了,他停下来喘了一会气。
他望着身旁的石头半晌,眼神忽而变得的坚定起来,之后,他直起腰板,抬起一只脚,踩着石头站了上去。
石头有些不稳,他踩上去之后,身子开始剧烈的摇晃。
他连忙抓紧了绳子稳住身子,而后又踮起了双脚,像是想做什么,但卿珩分明看到他眼神中的迟疑,他低着头,望了望脚下的石头,并没有动。
卿珩修为术法很不济,但她这个神仙此生最大的优点,便是有一副古道热肠。
对于第一次独自在凡界见到这样情形的卿珩,难免会有些好奇,她自然知道,别人正在专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出言打扰,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但卿珩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女神仙,书生扯着根绳子站在石头上许久,却又一动不动的,她实在是看不懂书生在做什么,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书生闻言,朝卿珩望了一眼,这一望便出了事。
或许是因为他脚下踩着的石头并不平整,他本来就有些站不稳;又或许是这书生胆子实在忒小了,经不得吓,卿珩的那句话,刚好将他吓着了。
他朝这边瞧了一眼,脚下一打滑,便失了重心,但因手上还抓着绳子,幸好整个人也没有掉下来。
他身子摇晃了一番之后,整个人向前倾了些,正好将头送进了自己先前打好的活扣里。
于是,前一刻还犹豫要不要将脑袋放进绳扣的书生,此时脚下空悬,被吊了起来。
系着绳子的树干,大概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也上下晃荡了一番,将他颈上的绳子勒的更紧了些。
书生额上青筋暴起,立马翻起了白眼,他的两只手紧紧的抠着颈上的绳子,又拼了命的去够脚下的石头,挂在树上挣扎了许久。
卿珩这才看明白了书生之前在做什么:原来他是要自尽。
卿珩连忙抬手使了个术法,绳子自中间断裂,书生应声掉了下来,跌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凡人寿命几十载,于神仙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刹那芳华,几十载的岁月,对卿珩来说,连打个盹的时间都不够。
以卿珩这三万年来的顿悟,实在参不透,这个凡界的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要找绳子往树上一挂,结束这短的可怜的寿命。便想待他喘的缓了,再问问他缘由。
“你没事吧?疼不疼?”卿珩走上前去,关切的问道。
书生抚摸着自己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瞪了卿珩一眼,说道:“当然疼了,你吊一个试试!”
卿珩不解:“既然那么疼,你干嘛还要将自己吊上去?”
书生恶狠狠的说道:“谁要自己吊上去,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刚刚突然出现,我被你一吓,脚下打了滑没站稳,又怎会吊在树上?”
书生起身,将断裂的绳子从地上拾起来,重新拿在了手上。
卿珩一愣:难道竟是她看错了,书生并不想死?
书生斜睨了卿珩一眼,又问道:“你究竟是何处冒出来的?”
说完,他瞪了一眼卿珩,扯着绳子靠近树干,又想将手中的绳子再挂上去。
卿珩连忙走上前去:“你不必急着上去,也不要那么冲动,凡事都有解决之法,或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死了。”
或许心中存了一份希翼,又或许他忆起了适才吊在树上的痛苦,书生摸着脖子犹豫了半晌,低头看了眼手中断成几截的绳子,终于下决心将它扔了,走到树前盘腿坐下,叹了口气。
卿珩走了过去,学着书生的样子,坐在了书生身侧。
书生望着卿珩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他自然不会期望眼前的弱质女子能帮到他什么忙。
但有些事情,若放在心上久了,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此时最好的方法便是找人倾诉,即便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出来以后,他心中应该会好受一些。
书生看了卿珩一眼之后,低下头去,缓缓说道:“我与石香,是这河岸边的小渔村中长大的,因我与她两家原是世交,自小父母便给我两人订了亲。我也知道,她是我以后的妻。成年之后,父亲说这渔村中长久的待着,并没有什么前途,便在相邻的镇上为我找了个私塾,之后,我被父亲送去了镇上的私塾读书。一月前,我家里来人捎了口信,说家母病重,叫我赶快回去看看,我这才匆匆赶回了家。”
书生皱了眉头,吞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家母身体每况愈下,疾医也说了,她在这世上,恐怕没多少时日了,她老人家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亲眼看到我成家。于是,两家长辈商议过后,决定让我与石香尽早完婚,却没想到,哎……”
卿珩微微点头,石香这个名字,倒是好听,却不知取这名字的凡人女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侧眼一瞥书生,只见他神色凄苦,像是忆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
卿珩在神界的好友云中君,早年喜欢在凡界各处游历,大概是在凡界看惯了生死别离,她很喜欢给别的神仙们讲些她在凡界看到的故事。
她年少时,在云中君那里听来许多的故事,结合之前听来的故事蓝本,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世间,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开头都是美好的,结局却甚是凄凉,令人无限的失望。
况且,凡人寿命有限,力量更是有限,许多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一生确有不少的遗憾。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大抵也只能有个美好的开头。
卿珩瞧着书生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却也能猜测到,这两人的感情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多半这结局,还是个悲剧,要不然,这书生刚刚也不会想着将自己挂到这棵歪脖子树上去了。
她收回思绪,侧着耳朵,静静等着书生再次开口。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却没想到,就在我们成婚前的三日,村里来了个道士,说是奉了河神的旨意来的,说河神一月之后要娶亲,看上了这渔村中的一位丙申年,庚子月生的一位姑娘,要在一月之后将她送去给河神。莫说这小渔村,整个镇子上,生辰八字符合的,仅有她一人。她爹娘跪着求了道士许久,那道士却说,若不按照他说的做,便是跟河神作对,惹恼了河神,河神会发水淹了此处,不仅是这小渔村,这附近的许多村子,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倒霉。”
他神情凄凉,继续说道:“事关整个村子的命运,村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应了。明日便是河神娶亲的时日了,若要我眼睁睁的看她嫁给河神,自己孤孤单单在这世上受罪,还不如我先早早的了断,到下面去等她,也免得再受相思之苦。”
许是说到动情伤心处,书生已然涕泗横流,掩面哭了起来。
卿珩同情的轻轻点了点头,书生所讲的,与她所想,虽有一些出入,但她之前猜得八九不离十,这故事的结局,总归还是个悲剧。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只要来到这世上,便是无休止的受苦,有时结束了生命,也不一定是苦难的尽头,天道如此,这些事情,无论是谁,都要经历。
世间之人在这世上活着,便会有无尽的烦恼忧愁,别说是凡人,神仙又何尝没有烦恼呢?
卿珩见不得别人在她眼前哭哭啼啼的,便伸手拍了拍书生的后背,劝慰道:“你说的事情,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呢,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的。这样吧,既然今日你将此事尽数与我说了,那我必定也不会置若罔闻,你是我来凡,不,你是我来此地认识的第一个人,这件事情,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书生抬头,忙问道:“果真如此?小生多谢姑娘,只是,姑娘你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又怎么能斗得过神通广大的河神呢?”
书生看着她,欣喜的眼神中夹杂着各种的不安怀疑。
卿珩信心满满的说道:“放心吧,我从来不曾说谎的,我说有办法,就必定有办法。你说,明日便是河神娶亲的日子么?那我明日便来帮你,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我保证万无一失。”
卿珩已然许多年都没有像今日这样,拍着胸口向别人保证过什么了。即便她不久前刚向圣尊保证过,自己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到凡界来。
凡人没见过世面,大多眼拙,识不得神通。
他们所说的河神,八成是凡界哪个地方作祟的妖魔,而传话的道士,估计也是个骗子。
卿珩仔细的想了一想,他一介凡人,能力有限,自然斗不过神仙,既对于此事无能为力,便只能拱手将媳妇让出去。这件事虽然听起来是有些棘手,却还没严重到要自寻短见的地步。
况且,神界还有天帝管着,天规戒律也摆在那,她此前也从未在神界听过,哪个神仙敢不顾天帝的天规,厚着脸皮跟凡人抢媳妇。
卿珩忖度着,她这个修了三万多年的神女,修为虽然说不上厉害,但这等凡界的小妖,她还是可以轻轻松松就收拾的了的。
书生似是有些不放心,但见卿珩满脸自信的模样,终于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向卿珩道了谢,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见书生离开,卿珩见天色已晚,连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驾云回了頵羝山。
赤水南岸向来人迹罕至,这岸上不受打扰的一众花草,自春来发了芽,便生根在这片土地,用尽热情极力成长,虽看起来有些参差不齐,长势却颇好。
河堤上几株杨柳低垂着,树下的花草却直起身子,在微风中摇曳,自得其乐。
南岸最近倒是很热闹,周围此时又出现两个身影,从岸边靠了过来,走近了再瞧,却是两个身着素服的小仙。
两人一落地便在岸边东张西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且步子很是急躁,来回间踩坏了岸上不少的花草。
“我记得就在这,为何找不到呢?”其中一人摸着脑袋说道。
“在那。”另一个眼尖的小仙用手指着前方,像是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两人连忙跑了过去,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里除了一个土丘与几片残留的枝叶,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其中一个小仙眼尖,瞧见离他们脚下不远的地方,像有一块白色的布。
小仙弯下腰去,将树枝拨开,这才看清楚压在树枝下面的一方丝帕,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另一个小仙望着沾了些泥土的丝帕问道。
“怎么会有帕子在此?”小仙将帕子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一旁的小仙有些急躁的说道:“不管了,先回去向神君复命要紧。”
说完,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岸边。
金碧辉煌的水宫中,适才出现在赤水南岸的两个素衣小仙,伏着身子跪在青石板上,其中一个小仙双手托着一方帕子,小心翼翼的说道:“神君,这是我们二人在岸上拾到的锦帕,除了这个,南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两个小仙在岸边找了许久,却一无所获,只好据实回答。
上首坐着的男子,身穿绯色长袍,神阶想来不低。他手中执一杆长杖,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样子很是别致,也已有些年头。
男子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手将小仙手中的锦帕接了过来,放在手中揉捏了一下,之后,他盯着手中的帕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丝帕布料材质不错,决不是低品阶的小仙们用得起的。
帕子上有几根纤细的竹子,绣的极是工整。右下角几片竹叶的正下方,还绣着个小小的“珩”字。
男子盯着丝帕,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然而,那笑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荡然无存。
他将绣帕放到自己袖中,站起身来,阔步走了出去。
凌晖殿中的众人这几日都围着玉裳转,卿珩在回来的路上,并没有碰见什么人,她舒了一口气,一只脚才迈进枕霞居,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却又将她吓了一跳。
“你又去凡界玩了?”
卿珩听到声音后,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圣尊,她上次刚跟祖母保证过,再也不会不经她同意,偷偷跑到凡界去,若让她知道,自己刚从凡界回来,那还得了?
卿珩转身时,瞧见一身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正在十几步之外的地方盯着她。
卿珩一愣,前几日祖母明明让辛夷去了数历山,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是小师叔知道她今日溜去了凡界,再将此事告诉祖母,以后她定是哪儿也去不了。
她想了一想,连忙笑盈盈的迎上去,拉住辛夷的一只胳膊,殷切的问道:“小师叔回来了?祖母不是让你去数历山了么?你去那里干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辛夷一怔,低头看了自己的胳膊一眼,又望着卿珩问道:“怎么,今日莫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辛夷印象中,卿珩幼时在外面闯了祸回来时,都是这副样子。
卿珩表情一僵,连忙反驳道:“我怎么可能会做亏心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亏心事,她此次是去助凡人为乐的。
辛夷看着卿珩,指了指被她抱住的胳膊,问道:“你若没做亏心事,为何又是眼下这副形状?”
卿珩顺着辛夷的目光瞧了一眼,连忙将手撒开。
辛夷笑了笑,伸手将自己的袖子理了一理。
卿珩支支吾吾道:“我,我如今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不然,我就,就将你房中的笛子尽数折断,再将你后山的花草烧光。”
辛夷不以为然:“我是同你一起长大的,你眨下眼睛,我便知道你在想什么,最近凡界有异动,鲤赦也不在,卿珏又要照顾玉裳,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是不要随便出去惹麻烦。
卿珩皱着眉头瞧着辛夷,发现他说话的样子,以及训诫人的姿态,与祖母倒是越来越像了。便垂着头不耐烦的答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赶快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不耐烦的将辛夷推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辛夷叹了口气,转身瞥了几眼关上的大门,随即回了枢阳阁。
卿珩随后便将枕霞居的大门关了个严实,便将枕霞居翻了个个,将在箱底放了许久的缚魂索翻了出来。接着,她又在殿中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找出好些个东西放在案上,才爬到榻上休息去了。
次日一大早,卿珩便想办法将她屋中的仙娥迷晕,又脱了她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之后又将仙娥塞进了自己的被窝,做出一副自己还未起来的样子。
随后,她十分坦然的穿着从仙娥身上脱下来的衣裳,大摇大摆地出了頵羝山。
而同样早起的辛夷,在卿珩驾云离去之时,使了隐身术,不声不响的跟在了她身后。
按照约定,书生早在昨日的树下等她,见卿珩果然来了,他很是高兴,二话不说便将卿珩领去了新娘子家。
卿珩将新娘拿给她的喜服接过来套在了身上,喜服的尺寸虽很合身,但她觉得,这衣裳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第一次穿喜服,竟不是因为嫁人,当真有些荒唐,但眼下的情形,却似乎容不得她想别的事情,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临阵退缩。
此时后悔,已然来不及了,她只能小声嘟囔道:“老天,此次我是为了救人,迫不得已才穿成这样的,并不是真的要嫁人,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新娘的凡人父母见卿珩愿意挺身而出,救下他们的女儿,十分感念她救命的恩德。众人三跪九叩,说了好些个感恩之辞后,干净利落地将她送上了花船。
卿珩将自己的气息隐去,有些忐忑不安的坐在花船中。没过多久,岸上新娘子的那对父母的哭声渐渐的远了,船离岸边也应该有些距离了。
卿珩正花船刚漂到湖中央,从湖底涌上来一股暗潮,将卿珩连人带船统统卷了下去。
卿珩连忙使了术法,在漩涡里稳住了脚。船一直沉到了湖底才不再动弹,暗潮似已经消失,她看了一眼周围,这才瞧见不远处有一座冰宫,蔚为壮观。
她忍不住惊叹,想不到这么个小地方,竟然还有这样气派的水宫,冰宫周围气息清明,并不像是什么妖魔的洞府,难道自己竟落在哪个水神的府邸前了么?
既然书生说的河神真是个神仙,那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想来应该也不会过分的为难她。
卿珩松了口气,刚从船上跳下来,却被一群人拦住。
眼前站着一群人,都像是水族,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醇厚的紫色气息萦绕在他周围,此人分明是个神仙,还是个修为高深的上古神族。
那人抬着幽冷的眸子,平静的望着她。
卿珩瞪着眼睛打量了他许久,却也没能认出来,眼前站着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人见从花船上下来的女子正打量着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惧之色,略微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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