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八月,是向日葵盛开的季节。
他第一次听说这种花的时候,完全想象不出来它的样子。
“它的脸总是朝向太阳,花朵像个大圆盘,金灿灿的,个子能长得比人还高呢。”
他的家庭教师这么解释着,在纸上几笔就勾勒出一只大大的向日葵花,然后指向窗外光秃秃的田埂,颇为得意地显摆:
“呐,就在那儿,我撒了种子,今年夏天就会长出好大一片向日葵。等着瞧吧。”
然而,那一年恰逢大旱,“好大一片向日葵”的美梦最后破产。好在杂草丛中终于成活了几株,让他得以见着了总是追着太阳的神奇花朵。
梦想着拥有向日葵花田的家庭教师后来把收获的葵花子炒熟了作为课间的零食。
“小夹,你喜欢向日葵吗?”
他的家庭教师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闲闲地问他。
又好看又好吃,理应当喜欢的,可想想自己被连哄带骗地承担起了浇水、施肥、除草、收获......除了播种以外几乎所有的照料工作,他对这种花的感情又变得复杂,最后就只“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老师也喜欢。你知道向日葵的花语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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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猜不到老师的下一句是什么,这位师者思维跳脱得很,总把他带偏,于是他直接老实地摇摇头,打算洗耳恭听。
“哎,还是不说了。你还小,等你长大再告诉你吧。”
见吊足了小男孩的胃口,那家伙突然不往下说了,只是一脸神往,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
他终究没能从老师口中等来关于向日葵花语的解说。等他自己查到的时候,窗外的向日葵绵延成了一片花海,只是老师已经不在了。
无涯海也有一大片向日葵花海,是他用缩地法直接从故乡撬过来的。盛夏的傍晚他总会抽空来这地方走一走,轻风拂过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一大一小笑闹的声音,带他回到记忆深处无忧无虑的童年。
“殿下,魔君之王一行已经安抵无涯海驿站,属下是否现在就过去迎接?”笑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的亲信方寸单膝跪地,等候他的指示。
“去吧,该有的礼数别漏了。远道而来的都是客。”
他这么说着,随手在道旁的向日葵叶子上捋了一把,忽然想起了什么,懊悔收手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叶子顷刻间蜷曲发黑,枯干坏死。
“转告魔君之王,我和其他四位当值元老会在晚餐厅恭迎他老人家的大驾。”
“是。”
待方寸离开,他才不急不忙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手套戴上,然后用另外一只手重新碰了碰那片发黑的叶片,使它重新焕发出生命力,做完这件事,他才终于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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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花花,这本是一个很普通的词,却是进入无涯海之后频繁在苏莱特心里留下的印象。
路西法带着她,还有桑扬沙和贝利尔一共四个人,趁天没黑的时候抵达了无涯海上空。他们弃了紫金龙车,各自打开结界将海水隔离,像四支闪着金光的鱼枪深深扎入海里。
眼前的海底铺满了白花花的亮片,像是给海床镶满了极其贴合的银箔。只有苏莱特一个人少见多怪地四处打量,其他三个人则看也不看,直奔向海底的漩涡。
进入漩涡以后是一片黑暗,身体被吸着下沉,苏莱特没有察觉天与地的颠倒,只是从某个时刻开始下沉改成了上升,他们距离海平面越来越近,最后被一股力量推出去滑向空中。四个人纷纷展开了翅膀。天光大亮,眼前是皑皑白雪覆盖的世界,海岸就在不远处,一条大道通向远方。
“海底那些白花花的是什么?”苏莱特一边呵着双手,一边问他们三个人。这问题她憋了一路,实在是不吐不快。
“睡觉的食人鱼。”路西法回答。
“白天蛰伏在海底睡觉,晚上成群地在海里觅食,饿急了连同类都不放过。”桑扬沙补充。
“它们是无涯海的看门狗,就类似地狱三头犬。”贝利尔的声音绕到了她的后面。
与此同时,苏莱特肩膀上落下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贝利尔身上只剩一件雪白单衣,鼓动翅膀跟着路西法飞向岸边,没再说话,也没给苏莱特拒绝的时间。
“我们也赶上去吧,苏莱特。跟着两位‘元老’,我们也能坐一次专车。”桑扬沙冲发愣的苏莱特笑笑,引她往岸边的大道上看。路西法和贝利尔已经降落,落脚处的冰雪融化,从地下钻出赭石色的粗壮藤萝,它们不停向上生长,不多时就攒成了一辆缀满绿叶白花的藤编马车,车辕套住的六匹高头大马也是藤萝虬结而成,它们甩着根须状的鬃毛,鼻孔不断地喷气,看上去威风凛凛。苏莱特觉得,它不像交通工具倒更应该摆在庭院里充当雕塑艺术品。
“‘二尾子’法尔曼的魔法马车。这么多年,他的审美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路西法显然并不认为这辆车和艺术品有什么关联。他拉开车门,一脸鄙夷地瞥了眼车厢里的艳俗配色:翠绿色的地板,紫红色的座椅套,明黄勾黑粗花纹的墙纸.....只觉得看多了眼睛疼。他摇着头让出条路,冲刚走过来的苏莱特和桑扬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上车。
“这是又轮到他当值了?”路西法和身边的贝利尔一边聊一边目送美人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里。
“对,法尔曼是当值五位元老之一,从码头到驿站的接驳由他负责,因为要穿过冰原,只有他的马车自带保暖加热功能。到驿站以后剩下的接待交给了拉尔夫,很快我们就可以见到这位公诉人了。”贝利尔回答。
“原来小妖儿是公诉人。他的气质倒是蛮合适的。”路西法听了完全没当回事儿,又说:“就是太刻板,一点儿没有当初他哥哥的气度。”
贝利尔不置可否,嘴角噙笑。
法老院的人基本人人有一个外号,相比于拗口的名字,外号更朗朗上口也令人感觉亲切。“小美人”是路西法在法老院全票通过的昵称,“娃娃脸”这名字是专属于贝利尔的,而法尔曼的外号实际上是“艺术家”,路西法对此嗤之以鼻,背地里只叫他“二尾子”。拉尔夫的外号是“冷面夜叉”,路西法觉得不贴切,相比于拉尔夫,泰才是完美诠释这四个字的最佳人选。拉尔夫简直沾不上边,所以路西法另外起了个“小妖儿”的绰号,既指出了他的出身,又带了些路西法式的轻蔑。
苏莱特好奇地研究着车厢里的热循环系统,桑扬沙已经从储物柜里找出小炉子和一套煮茶的茶具。
“法尔曼是地狱的作物之神,他将灵力贮存在这些藤蔓里,为车子提供了热能和动能。”
桑扬沙解释完她关心的问题,又接着说:“无涯海这地方很特别,能量越聚集的地方气温越高。像这里常年冰天雪地是因为没有元老定居。而我们要去的法老院中心区则四季如夏,大多数元老都住在城里。你可以趁现在休息一下,苏莱特,我们要花半天时间穿越这片冰原。等过了驿站进了城,大概就歇不成了。”
正说话的时候,路西法和贝利尔一前一后上了车。车门关上以后,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撤去,马车好像是在雪地里滑行,行驶得又快又稳,宽敞的车厢俨然变成了一间会移动的茶室。三个男人聊起最近的战局,财政上的新举措,苏莱特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掠过窗外的雪景,雪线高低起伏,找不到焦点。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乐,苏莱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雪白,就像昨晚的梦境。
梦里的她一个人住一栋房子,那地方和白房子很像,只是仅有一间卧室,窗户很小,统统挂着百叶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苏莱特看到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的雪景。从日出到日暮,苏莱特一个人守着这间小屋,然后,天黑以后,她听到了敲门声。
“谁?”苏莱特从床上坐起来,竖着耳朵听。
敲门声不急不缓地响五下,停一会儿,再重复。没有人回答。
苏莱特穿了拖鞋走出卧室,朝玄关走去。
“是谁?”她站在大门后,提高声音再次问起。
这次,响到第三下声音就断掉了,换了一个熟悉的嗓音:“是我,你的夫君。”
声音很近,就在门边,“苏莱特,我的宝贝,开门。”
苏莱特的心上似被人抓了一把。
那段日思夜想再见泰一面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却在她认为自己终于走出过去的时候,泰忽然在她梦中降临。这是个美好的梦,他称自己是她的夫君,称呼苏莱特是他的宝贝。
苏莱特伸手握住门栓,正要开门锁的时候,一只大手凭空出现,死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不要开门,苏莱特。”克罗莱尔出现在她身边,眼睛盯着门板,“泰在试探你。他不是来自你的梦境,是撒兹姆带进来的。”
克罗莱尔拉着苏莱特来到客厅,拨开百叶窗帘的两片叶片让她往外看。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通向房子的雪地上印着两排并列的脚印,一直往大门口延伸而去。克罗莱尔放下手,后背抵在墙边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无奈:“我对他说,你和他之间只不过是个梦,他就真的到梦里来找你了,拿他没办法。这座房子是我为你做的屏障,只能从内部打开。别给他开门,苏莱特。照我说的回答,他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苏莱特和克罗莱尔重返玄关,门外的人还在耐心地等待,他心情不错,吹着节奏欢快的口哨。苏莱特又看了克罗莱尔一眼,那边冲她挤了挤眼睛,像是鼓励。她深吸一口气才开口说话:
“哪个夫君?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大半夜的,我警告你离我家远点,否则我把哥哥叫来,打得你满地找牙。”说完这些,苏莱特又看了看克罗莱尔,那边微笑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这给了苏莱特勇气,她气沉丹田断喝一声,吼出了当面永远也说不出口的两个字:
“快滚!”
克罗莱尔说的没错,这盆带着冰碴的冷水隔着门泼出去以后,外面安静了。苏莱特像做了亏心事一脸歉疚地看着克罗莱尔,这位梦境天使倒很是满意,笑呵呵地与她道了晚安,外加一个哥哥的暖心拥抱,预祝她庭审顺利,就此与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