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悯收到林彻的信时,刚从面办完公务回北镇抚司衙。
近几日,顾悯下管辖的锦衣卫,上至千户下至缇骑个个忙得苦不堪言,人人纳罕,这顾大人突然间也不知是怎么,以前挺和善挺相处的一人,莫名就严苛起来。
不仅求他们加快速度审理积压案件,还他们每日出去监视官员搜集情报,若谁搜集不到有用的消息,还得被罚俸禄,众人当面不敢违逆顾悯,但私底下免不怨声载道,这皇帝和郭大伴今不在京里,他们这么积极又是做谁?
顾悯回到北镇抚司,被他派出去搜集情报的锦衣卫们一个个唯唯诺诺地上前来向他交差。
负责监视梁国公府的锦衣卫汇报道:“启禀顾大人,属下受命监视梁国公府,今日只有咸平侯夫人去梁国公府,其他的,倒也没有发现有异常。”
“没有异常?”顾悯里的情报本拍在桌上,目光冷冽地扫在锦衣卫的脸上,“咸平侯夫人去梁国公府,这还不算异常,那什么才算?”
锦衣卫脑上滴下一滴冷汗,小心翼翼地道:“属下以为,梁国公和咸平侯家向来交,梁国公世子出事,咸平侯夫人前去探望也实属情理中,不知顾大人觉得有不妥?”
顾悯面无表情地发问:“你可知近日前任首辅杜谦仁杜大人回京?”
锦衣卫点点头,“这属下知道。”
顾悯道:“那你又可知,杜谦仁有一亲侄子,他亲侄子的原配夫人,是咸平侯夫人娘家一个嫁神枢营左副的庶妹的庶女?论起辈分来,杜谦仁的侄子,还得尊称咸平侯夫人一声姨母,你现在觉得这还没什么吗?”
锦衣卫们被顾悯说得哑无言,什么庶女又庶妹的,他们哪里能想得到这么复杂的亲戚关系?这梁国公府,一个没有实权,又快绝户的人家,难不成还能和一个倒台的前首辅有什么勾结吗?
顾大人未免想得也太多吧!
照这么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京城里的勋爵权贵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不是这家和那家有亲,就是那个和这个有旧,还不能走亲戚不成?
顾悯一这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讥诮道:“北镇抚司今的情报网错漏百出,消息闭塞,就是因为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人,混日子得过且过。身为锦衣卫,一点敏锐度没有,等到你们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恐怕那时候连皇宫被人占!”
众人听完觉得顾悯是在小题大做,走个亲戚就是造反,那京中大半人抓进诏狱里来受审,京中今一切太平,能出什么大『乱』子?也不知道顾大人到底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非拿他们这些无辜的人撒气。
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也不敢反驳,只得诺诺认错,幸这时候帮林彻顾悯送信的信差来,他们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顾悯完林彻他的信,暗暗奇怪,他与林彻无深交,就算林彻想请他指点禁军『射』箭功夫,只等他去行宫的时候找机会提就是,必还大费周章特意封信来他?
这怎么,不像是『性』子耿直的林彻会做出来事。
若这封信非出自林彻本意,那行宫那边谁还能让林彻听话地信,答案就不言而喻。
怎么?
皇帝是终于想起来他这颗棋子身上还有利用的价值,暂时还舍不得丢弃,所以假借林彻,他叫去行宫,继续在他面前表演一往情深的戏码?
一棒子一甜枣,把他当猴耍。
顾悯脸『色』更加冷凝,堂下立着的锦衣卫瞧以为信上的是出什么大事,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喘。
半晌,才听到顾悯语气漠然地说道:“本官明日去躺行宫,你们继续盯紧京里各府的动向,尤其是杜府和梁国公府,若有异常,立即来报本官知道,明白吗?”
被顾悯压榨数日的锦衣卫们一听顾悯终于离京,求不得,忙不迭地异同声答应,个个脸上难掩喜『色』,巴不得顾悯这个魔头现在就离京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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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顾悯率领着几个锦衣卫亲信,骑马去玉龙山行宫,进行宫后,没有着急去皇帝请安,而是径直去找信请他来教『射』箭功夫的林彻。
沈映是在议事厅和大臣们商议完国事后,才从朔玉嘴里知道,原来顾悯上午的时候便已来行宫,此时人在校场,在指点那些羽林军的箭法。
沈映一开始没当回事,虽然以往每次顾悯来行宫,总是会第一时间来他请安,但这次毕竟是林彻请他来的,那顾悯先去找林彻也是正常。
沈映想着,应该用不多久,等指点完羽林军,顾悯就会来他请安,等到那时候他再和顾悯说两句话哄哄他,应该就能把镜子的事翻篇过去,毕竟按他以往的经验来说,顾悯还是挺哄的。
回澄心斋,沈映喝一盏茶,望眼窗户面的天『色』,随问朔玉一句:“什么时辰?”
朔玉答:“回皇上,申初三刻。”
沈映点点头,放下茶盏,坐到书桌后面批阅奏本,过一会儿,忽然又问:“什么时辰?”
朔玉答:“回皇上,申正一刻。”
沈映放下御笔,『揉』『揉』眉心,原来才过半个小时啊,可他怎么觉得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呢?
批这些玩意儿真没意思,沈映把奏本一推,起身过去在罗汉床上躺下,抽出枕头下面压的一本话本翻打发时间,不知多久,沈映感觉眼睛有点酸涩,于是把话本往床里面一扔,翻身起来又问道:“朔玉,什么时辰?”
朔玉瞧眼屋子角落里摆着的西洋钟上的时间,回到道:“回皇上,快酉时。”
沈映一愣:“什么?快酉时?”
这太阳快落山,顾悯怎么还不来他请安?难不成他们还在校场『射』箭?天黑得清靶子吗?也不怕把眼睛瞎!
就在沈映考虑是不是差个人去把顾悯叫过来问话的时候,面守小太监忽然进来通传,说顾少君来请安。
沈映心里这才松快些,便从里屋走出来边说:“传顾少君进来。”
顾悯今日没穿飞鱼服,只穿件常服,一身靛青『色』圆领窄袖袍衬得他人若芝兰,风度翩翩,虽然人刚从校场出来,但衣衫整洁,连发髻是一丝不『乱』。
顾悯进来低头行礼,“臣恭请皇上圣躬金安!”
“朕安,免礼。”沈映随意地抬下,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顾悯几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顾悯像比上次到人清瘦点,脸部的线条更加棱角分明,眼窝也像更深邃不少,身上也更添几分成熟男人的味道。
沈映指指旁边的椅子,“坐吧,上茶。”
顾悯拱谢恩道:“多谢皇上,但茶就不必喝,臣在京城中还有些公务等着臣回去处理,臣等会儿就得赶回去。”
沈映听他说完一挑眉,笑不笑道:“什么公务这么着急,连一盏茶的功夫耽误不得?”
顾悯面不改『色』地道:“的确是很紧的事,皇上心忧天下,臣这点小事,就不拿出来叨扰皇上。”
顾悯从一只脚踏进澄心斋的槛开始,就始终低着头,没抬头过沈映一眼,沈映他这,心里还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来还是在为镜子的事情跟他闹别扭。
沈映勾唇冷笑,但没出声,镜子的事情本来就是顾悯有错在先,故意拿个原本就破的镜子来戏弄他,结被他识破后反戏弄回去而已。
可笑,他这个先被戏弄的人还没生气呢,姓顾的凭什么跟他闹脾气?
就算有气,过去这么多天,就算是天大的气也该消吧?真够小心眼的。
沈映先挥挥,让屋子里伺候的人退出去。
“来顾少君这几日忙得昏头,连自己的身份忘。”沈映拿起桌上的折扇,唰地一下打开,一边扇风一边凉凉道,“别忘,你的身份,首先是朕的少君,然后才是临阳侯,才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就算你北镇抚司的天塌,作为少君的第一务,也是先把朕伺候,明不明白?”
沈映本来只是想提醒顾悯让他适可而止,说话的语气也不算太重,谁想到他刚说完,顾悯便一撩衣摆,跪下去,腰背挺直,掷地有声地道:“多谢皇上提点,臣明白,是臣本末倒置,惹皇上不快,请皇上赐罪!”
沈映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一下,脸上已然带些微愠,咬牙道:“起来!朕时说罚你?你现在这副故作冷淡生疏的子是做谁?”
顾悯痛快地站起来,拍拍衣袍上沾的尘土,抬起眼眸,冷淡地着沈映,道:“皇上若不喜欢,那臣离开便是,绝不碍皇上的眼,皇上也大可挑个喜欢的摆在跟前。”
沈映凤眸微睁,天子威忍不住就发作,寒声一字一顿地叫顾悯的表字:“顾、君、恕。”
朕你脸是不是?
若是放在以前,虽然未必是发自真心,但两人相处起码还是有几分柔情蜜意的意思,沈映或许还愿意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哄他高兴。
但顾悯变成现在这副油盐不进的死子,他做热脸贴冷人家屁.股的事,他办、不、到。
顾悯收回视线,下颌线紧绷着,声音平波无澜,“皇上的子,已然是厌弃臣这张脸,那臣就不留在这儿影响皇上兴致,请允臣告退。”
说完,便草草地行个礼,转身欲离开。
“站住。”沈映冷眼注视着顾悯孤傲孑然的背影,沉声道,“朕时准你走?”
顾悯背对着,问:“难道皇上还有别的吩咐么?”
“有。”沈映用力握着里的扇柄,多亏那扇柄是象牙做的,才不至于被折断,“朕突然今晚想相扑,你朕去安排。”
顾悯像一座人形雕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少顷转过身,躬身行礼,“臣,遵旨。”
相扑是古代十分流行的娱乐表演节目,不仅平民百姓爱,连宫廷贵族也十分喜欢,在明朝,甚至还把相扑列为六御内,作为训练士兵的段。
羽林军中,擅长相扑的不少,沈映闲来无事,也常常会让他们表演,谁赢还会有赏赐。
等沈映用完晚膳,便有羽林军来澄心斋禀报,说相扑的台子已经搭,请皇上移步前去观。
沈映过去前,还命人去常青园请太后以及其他太妃一起去热闹,反正行宫晚上也没其他的娱乐活动。
两排明亮的宫灯,场地照得亮白昼,圆形的擂台搭在中间,观的人则围坐在四周,而且今晚凉风阵阵,一点儿不觉得闷热,实在很适宜出玩耍,太后兴致也很高,不仅自己赏光来,还带上昌平长公主。
等到众人太后皇帝行过礼后依次入座,太监便开始安排让相扑上场。
虽然是娱乐表演,但也得分胜负才有意思,沈映命人拿一个金碗为彩头,规则和打擂相似,谁能守住擂台,打败所有挑战者立于不败,谁就是胜者。
很快便有两个侍卫穿着轻便的摔跤服,跳上擂台开始摔跤,擂台上相扑缠斗激烈,台下观众得也津津有味,为台上的输赢紧张不已。
刘太后也是相扑爱者,高宗喜相扑,她还是高宗贵妃时,就常常陪着高宗相扑表演,因此对相扑的技巧道也懂不少。
她一边着擂台上,一边和旁边随侍的昌平闲聊,“昌平,你觉得台上的这两个勇士,哪一个会赢?”
昌平长公主毕竟还未出阁,有些不意思两个大老爷们打架,匆匆往擂台上瞟眼,便转过头,道:“回太后,昌平不太懂相扑,不敢妄下论断。”
刘太后笑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实诚,只是让你随便说说,哪有什么敢不敢的。”顿下,向另一旁的沈映,“皇上觉得哪一个会赢?”
沈映朝刘太后淡淡一笑,“太后,不过才第一局,现在就论输赢为时尚早,谁能笑到最后,才是最后的赢家。”
刘太后察觉到皇帝似乎话里有话,挑下细眉,随后转过头蔑然一笑,“皇上说得对,那就谁到底能笑到最后吧。”
第一局比赛结束,轮到下一个相扑上场,等到那人走上擂台,众人才发现,挑战者居然是林彻!
林彻相貌英武,仪表堂堂,甫一上场,就吸引全场人的视线,连方才一直低着头的昌平长公主,也暂时忘记羞涩,抬头直勾勾地望着擂台上。
而就在昌平长公主身旁的刘太后,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到昌平长公主对林彻异于常人的关心,一旦林彻在搏斗中落于下风,昌平长公主就会不由自主地紧紧扭着里的帕子,或是皱眉,或是咬唇,可当林彻占据上风时,昌平长公主脸上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
刘太后是过来人,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林彻是负责保卫行宫安全的羽林军统领,时常在行宫里巡逻,昌平长公主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到林彻这么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军,一时春心萌动也不奇怪。
林家乃是武世家,林彻的父兄皆是军中统帅,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昌平长公主若是能嫁林彻,自然称得上是一亲事。
可问题就是,林家这些年一直明哲保身,在党争中保持中立的态度,若昌平长公主嫁过去,能拉拢林家固然,可怕就怕昌平长公主和她不是一条心,那岂不是白白让昌平长公主有一个可以依仗的夫家,来又怎么甘心会受她摆布?
更别说,刘太后现在一心昌平长公主寻的驸马,生辰八字必须满足壬申年、辛丑年所生,命里还得是带木者,这才能顺利让她儿子投胎转世。
所以暂时来说,刘太后就算知道昌平长公主可能对林彻有意,也不会答应他们赐婚。
林彻第一局比赛毫无悬念地赢,昌平长公主激动得像喝酒一脸泛红晕,顾不得矜持,连拍几下玉为林彻喝彩,少女心事,藏藏不住。
“一个林彻!”沈映也连连拍掌,毫不吝惜地称赞道,“不多久,大应又多出一个星!”
刘太后不咸不淡地道:“林家出才,的确是大应福。”
沈映端起酒杯喝一酒,忽然想到什么,放下杯子,道:“朕记得,林振越老军跟朕说过,林彻还尚未婚配,太后,您对京中谁家有适婚女儿这种事比较解,您帮着参详参详林彻选一亲事,到时候朕再下旨赐婚,天家赐婚,也是对有功臣的一种褒奖。”
刘太后闻言悄悄斜眼瞥昌平长公主一眼,昌平长公主脸上隐隐有期待『色』,却故意装作不知,反问沈映:“皇上所言甚是,这个媒哀家是可以做,但不知皇上以为,什么的人家才能与林家相配?”
沈映想想,笑着道:“林家满忠烈,怕被人说趋炎附势,定然不屑于与高大户联姻,所以朕认为林家想的儿媳,不求第太高,只是书香第,清流人家便。”
不求第太高,有谁家的第还能比皇家更高?
皇帝这一句话,显然就是从没考虑过昌平长公主下嫁到林家。
刘太后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又朝昌平长公主投去目光,她预想中的一,昌平长公主脸上的期待变成失望,眉头紧蹙,似有不甘。
此一来,皇帝和昌平长公主间的隔阂就更深,刘太后乐其成,脸上笑意更深,也不再多说什么,装作专心起擂台上的比赛。
林彻一连打败两个相扑,气势正盛,俨然已经成众人眼中今晚夺魁的大热。
休息片刻,林彻迎来他今晚第三个对,等那人上擂台,沈映清楚是谁后,傻眼,怎么会是顾悯?他凑什么热闹?
林彻站在擂台上,冲顾悯拱作揖,笑道:“顾少君,请下留情呐。”
顾悯还个礼,淡淡道:“小林军,彼此彼此。”
两人一番简单的客套过后,开始专注比赛,摔跤不是单纯地比谁的力气大,需用巧劲,还得有很的平衡感,力道用得,往往有“四两拨千斤”的效。
林彻自认摔跤的实力在羽林军中称得上数一数二,上次春猎『射』箭输顾悯,他有心在这次摔跤比赛中赢顾悯一次一雪前耻,可没想到顾悯的实力竟然与他不分伯仲,比他以前遇到的所有对难缠。
刘太后顾悯上场,睨着沈映讥讽道:“顾少君为博皇上欢心,还真是别出心裁,不浪费任一个可以出风头的场合。”
沈映敷衍地扯扯嘴角,懒得和刘太后争辩,顾悯还在和他冷战,自然不会是为讨他欢心上的场,所以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很快沈映就知道答案。
顾悯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战斗的角斗机器,先是打败林彻,随后打败接下来的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者,仿佛不知道疲倦一般发泄着他的力气,哪怕已经在擂台上站站不稳,可只下一个挑战者上擂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投入进战斗。
近乎自虐。
所有人,顾悯身上的摔跤服,几乎已经被汗水湿透,整个人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也毫不夸张。
不过是表演,哪有这么拼的?为固宠,连命不?
比赛到最后,在众人眼中,比赛无疑已经成一出争宠的闹剧,这种相扑表演还有什么头?
刘太后阴阳怪气完,早早地就离席。
等顾悯又一个相扑摔倒在地,沈映再也忍不住,寒着脸拍案而起,一把抓起桌上摆着的彩头金碗摔在台下,低吼道:“行,够!不用再比!其他人朕退下!”
闲杂人等纷纷起身告退,等到人走得差不多,沈映走下台,一步一步来到擂台下面,抬头目光阴沉地注视着擂台上的顾悯,胸.前起伏不定,显然已经快到怒气爆发的边缘。
“顾君恕,你到底在跟朕闹什么脾气?”
顾悯一连摔跤赢四五个羽林军,站在擂台上,身体已经有些摇晃不稳,他居高临下地回望着沈映,脸『色』因为精疲力竭而变得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起来就像是个身患重病人。
面对沈映的质问,顾悯薄唇紧抿,没有回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对望,忽然顾悯一边嘴角往上勾起,像是自嘲般笑一笑,随后闭上双眼,似乎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