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我肯定会还的,今天晚上赢了就能还上。”吴仁喜笑着打哈哈,他脸上的伤还没好,青紫一堆,看着有些滑稽可笑,“今晚我回来的事可别告诉他们。”
江熹微悄悄观察着那个大汉,瘦竹竿吴仁喜跟他站在一起真是有些喜感,听他们两人这对话,这极乐赌坊也是奇怪,明明都是一家人,原来各管各的,这个负责看门的看到欠债的人竟没打算直接抓了他要债。
不过他在听到吴仁喜说今晚还要赌的时候笑了一下,那个笑并不是熟稔善意的笑,江熹微倒是看出了几分轻嘲,好像旁观者看着那些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赌徒的讥诮。
看得透,这才是真正的内部人,江熹微想。
而那边吴仁喜已经跟大汉寒暄了一阵,又指着他们两人说:“我今天可不是白回来的,这不,我带了新人回来,绝对可靠的。”
“你知道有问题是什么后果的。”大汉公事公办的提醒了一声,好像这才看到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两人。
他目光很凶恶,就这样直直的望过来会让人想到某种食肉的猛兽,江熹微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往徐延亭身后躲了躲,手抓着他的手臂。
徐延亭十分自然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大汉还是盯着他们两个,江熹微低着头,但是能感受到那两道视线,她几乎以为他要来掀了他们的面具。
但如吴仁喜之前提起过,暗坊是个极为注重个人隐私的地儿,他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分别检查两人的信物,在看江熹微递过去的香囊的时候,大汉问吴仁喜:“谁给的任务?”
“二楼的李管事,他最近手底下不是晦气吗,没什么业绩,就让我给拉两个人来尝尝鲜,兴许他们就不走了。”吴仁喜面不改色,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过这事不能张扬,李管事让我偷偷带进去,免得被老是找茬的王管事抢了人去,他最近手底下不是好几个人都没了吗。”
之后那大汉就没多问,端了两碗水上来让两人各自滴了一滴指尖的血进去,血在水中散开后他才把碗收到一边,又拿了两张银票扔给吴仁喜:“进去吧。”
原来带人进来还有好处的。江熹微又看到前面一扇门,吴仁喜过去推开之后里面一个小童,也不说话,带着三人进入楼道,里面都有点烛,走了半刻钟之后小童就回去了,剩下的路就三个人。
“没其他人了吧?”跟在徐延亭身边的江熹微问了一声。
吴仁喜应了一声,她才从徐延亭身后走出来,不再装小鸟依人:“所以前面那段路为什么一定要人带,我看也没什么不同。”
谁知吴仁喜说:“这是规矩。”
江熹微想笑,看了徐延亭一眼,他说出了她内心的想法:“故弄玄虚。”
“对了,既然你带人来就有好处,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人来。”她又问。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怎么不知人间疾苦呢。”吴仁喜摇头,故作感叹,“这人是那么好带的吗,万一出了事可是我顶着的,就刚才那碗里的血滴下去,以后出事了就算是带着面具也能认出人来,到时候我不被大卸八块就怪了,这世上哪去找那么多靠谱的人来介绍。”
“所以啊,这次我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在帮两位做事了。”忽然变了讨好的语调,又往江熹微身边凑,“大小姐能不能多给点?”
“没了,今天就这么多。”
说话间,江熹微已经听到了前面的人声,暗坊应该马上就要到了,谁知又是一阵七拐八弯的才看到一扇小门。
吴仁喜拉开门,不忘最后叮嘱:“两位之前说了,就是来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杀人凶犯的,我才敢带你们来的,千万别惹事啊,要不然我这脑袋真的保不住啊。”
门一开,浮华铺面而来,金光甚至有些晃眼,饶是徐延亭这般见惯了金庭华宇的人也不由沉了沉眼。
五层高楼环绕,中间是空地,环着四面的每一层栏杆上都站着守卫,虽没有铠甲,但仍旧像是皇宫的禁卫军一样严正,“极乐楼”三个字高悬于顶。
一楼二楼人最多,尤其是一楼,他们面前的空地上就摆着不少堵桌,有人坐在桌上摇色子,哗哗啦啦的声音混着起哄声,跟明坊很像。
但是这里的人也确实像吴仁喜说的那样,赌得比上面的都大,甚至不少赌桌上直接码着金条。
从门后出来之后吴仁喜就自己捂着银票跑了,跟躲瘟神似的,但两人不怕他跑了,就算是跑了他也会回来的,他欠的钱还不上,只能到大理寺寻求庇护,大牢最安全。
两人上了二楼,二楼依旧是很多人,更多的都是再赌,但他们的赌注与一楼单一的银钱不同,这里的赌桌上有的摆着宝剑,有的摆着小巧精致的盒子,想必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也有直接拿名画古董来的,比一楼更阔绰。
另外二楼还有不少人搂着妖娆女子喝酒或者观战赌局,轻慢的姿态倒像是花楼一样,大庭广众下自然没有花楼尺度那么大。
不过赌桌后面的一排房间里,倒是不断传出女子娇笑销魂的喘叫,但没人会为此脸红心跳,大都习以为常。
江熹微也面不改色,神色镇定地对身边的徐延亭说:“原来这地方还卖春,说是赌坊,副业还挺多。”
徐延亭原本想揶揄她一两句的,见她如此镇定好像丝毫不把那些淫靡的声音放在心上,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道:“上三楼去看看。”
第三层要安静些,喝酒的人很多,没那么多叫嚣的赌徒,但形形色色的人似乎更多,从穿着打扮和周身气场都能看得出。
至于这里不能更往上,普通人只能待在最下面三层,男子身上都带着木腰牌,女子身上都带着香囊,江熹微扫了一圈,仰头往楼上去看。
“看那边。”徐延亭指了一个方向,是对面的四楼,栏杆处站着一动不动的守卫,里面的门内出来几个人,各自搂着美人推杯换盏。
江熹微注意到他们身上的腰牌不一样,女子挂的是玉珏,男子则是玉牌。
“原来这就是贵人。”徐延亭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上面几层的人身份不同,身上的东西也就不同,我刚才注意到几个挂着木牌的人被人护着往五楼去了。”
“五楼?”江熹微望了一眼,就听徐延亭又说,“虽然是木牌,但是跟下面三楼的不同,这是桃木,他们的是黑木,或许是黑檀木也说不定,那个可比金玉还贵。”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什么东西都需要一点点的摸,但是这里明显有太多秘密了,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弄清,但若是这次不能找到足够多的线索,又需要再等十天暗坊才会再开。
案子不等人,如果真的这十天错过了,这个案子就多了一成悬案的可能。
所以两人决定分头行动,约定一个时辰后一楼那扇小门处汇合。
“好好保护自己。”临走前,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遇事不要逞强,叫我,我都在。”
直到江熹微对他点头,他才走。徐延亭下楼去了,江熹微还留在三楼,趴在栏杆上看他到一楼之后抬头往这边望来,两人相视一眼而后分开。
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的江熹微心中叹了口气,脑中浮现出徐延亭刚才那一眼,心中有几分纠结,他这么好,自己却有事瞒着他。
算了,以后总有机会坦白的,等时间到了,她会说明一切的……又或许,有些事没必要说。
侧首去看对面,四楼的人还算可观,可往上五楼就十分清冷了,她看了一会,视线又扫过面前这一层楼的人。
他们眼中的恍惚醺然,不是因为手中的酒,那种如沉湎美梦的神色,即便是带着半张面具,她也万分熟悉。
从前她见过的,在很久之前……孤身一人在身处一地黑暗的时候。
她不喜欢他们那样仿佛没有神智和意识的神色,看着他们如痴如醉的眼神,江熹微眼神有些发寒,想到了扶灵房间里的那一页胭脂纸。
她也是这样……死的,他们都会死的。
但是她救不了他们。
当初在扶春楼里看到死去的扶灵,她猜到她的死因,那一刻她是震惊的,其实还有些不敢置信。
没想到当年她一心想要毁灭,并且以为已经毁灭得干干净净的东西,竟然还存在这人世间,祸害着这人世间。
她知道,有了扶灵,就有千千万万个和扶灵相同的人,但她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会有这么多人。
她还有当年的勇气,却没有了年少的轻狂,一切只能慢慢来,但她的心痛应该没有人会知道。
谁会知道,她从前所做的一切,究竟还是没能摆脱现在这样的局面。
没人注意到,杂乱的人群里,一抹身着黑袍的清瘦身影藏匿其中——在这形形色色各有特点的人群里,他并不突兀。
他没有戴兜帽,但面上多了半张简单的面具遮掩面容,依旧露着好看流畅的下颚线,修长的食指跟中指夹着酒杯细细的颈,轻轻摇晃着杯中清酒。
有些漫不经心的姿态,融入周围的人群里,但谁也没发现他的目光其实始终盯着远处栏杆边站着的江熹微。
她的神色,她的举动,甚至于她的内心,任何一点细微他似乎都能看到——包括有瞬间她眼中流露的痛心和坚定,还有一抹从前没有的沉冷,她似乎更加优秀了,也更加沉稳了。
整理好情绪的江熹微准备离开三楼,回头的一瞬间却发现侧对面有个人正盯着自己——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衣着干练有江湖气,见她看过去,竟然对她抛了个媚眼——即便是戴着面具,她也看清了他的表情。
这地方真是……江熹微一面摇头一面下楼,这里真是跟扶春楼够像了。
其实不怪有人给她抛媚眼,虽然她打扮低调,又有面具遮掩容貌,但与生俱来的气质是无法掩盖的,她的美也不是区区一副面具就能遮得住的。
所以当不少男人看到她只身一个女子时,都忍不住侧目来看,江熹微皆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