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的胡语并不晦涩,也不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带着明显的口音,季墨白听得出她完全和这边言语想同的语色,甚至很流利,混在胡人里完全没人听得出。
她跟卖药的胡人似乎有些熟了,用胡语开着玩笑,两个人间的气氛十分融洽,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想到灿烂娇艳的花,大漠是没有的,于是显得珍贵。
那种洒脱而大方的笑,笑声朗然,这些天一直在心里那股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在她的笑容里,慢慢溢出,五年前少女矫健娇俏的身影,也和现在拎着药包的江熹微重合。
于是她说话的语调,和五年前云连熙的声音相重合,正是同样熟练的胡语,才让他误把皖月认成了她。
但是现在看着江熹微,他觉得这次他不可能再认错了,那瞬间季墨白确定了,她就是云连熙。
他几乎是想要立马冲出去,找她辩白,之前那么多次的质问,她那么多次那么坚决的否认,却让他刚迈出的脚步收回。
巨大的震惊过后,他冷静了下来,一双眼几乎是死死的盯着她的方向,这一次,他要让她再无可否认。
现在这点证据他若说出,她随时可以推翻否认,就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每一次都否定得不留一点余地。
所以他必须耐心的等,等一个她百口难辩的证据,等她一点点的露出破绽,而他到时候就可以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了不肯承认。
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又为什么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为什么回来。
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她,所以现在他只能忍耐,最后转身离开。
江熹微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又有胡人往这边搜来,他们还没有放弃搜寻中原的士兵做战俘,眼看着就要到屋子这边了,江熹微就站在门前等着。
她这几天都换了胡人女子的装扮,有时半张脸都捂在布巾里,只露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日光下棕色剔透,看着倒是跟胡人女子十分相像。
季墨白侧着身子从屋内的小窗口看着,三个胡人长得人高马壮的,说着胡语到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中原的士兵,等到了门前的时候,江熹微便用流利的胡语跟他们说明,屋里住着病人,得的是天花,那些胡人对她并没有多怀疑,没多久就离开了。
进门之后江熹微把东西放下了就开始准备给季墨白换药,他虽然听到她刚才跟胡人交谈时的话,现在也可以借此问她胡语的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就当做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江熹微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
“等这拨人走了,这里应该就会安全些。”随手把带血的布条扔在一边,“这两天你可以出去走走,反正也不会再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了,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我们找个时间就可以离开了。”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内,所有人的事情她都已经安排好了,江季墨白一直都处在被动听话的状态,其实他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你每天都出去,有时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都去干什么了?”
“去赚钱给你买药了。”她说得半真半假,最后挑眉笑了一下,“你一个大男人还要我来赚钱养着,是不是觉得面上无光,回去之后准备给我杀人灭口啊,告诉你,你可别恩将仇报。”
季墨白没有这种心思,她说的任何一点他都没有想过,但是她却这样以为,是他从前就是这样性子的人,还是她一开始就误会了什么?
他开始深思。
但是没有想出什么结果,第二天的时候真的像江熹微说的那样,到村子上走了走,虽然有人有时会对他侧目,但是并没有其他举动。
他听到一阵小孩的嬉笑声,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用胡语说:“姐姐要走了,这个送给你,它能保护你一直平安的。”
他循声望过去,却见是一个头发卷曲的碧瞳小女孩,正将一枚吊坠往一人脖子上戴,那个人正是江熹微。
她半蹲着身子,笑着将小女孩揽到怀里抱着,任她和自己给自己挂上吊坠,笑着和她说话。
这一幕十分的和谐温暖,她抱着小女孩的样子让她的笑看起来更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是弦月。
季墨白的唇角不经意弯出一点弧度,但是在看清那个吊坠时,脸上的笑意却忽然凝住。
他还记得五年前那晚,他摩挲着怀里的玉佩许久,才把东西送出。
“我把玉送你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样东西?”
“我没什么东西在身边,之前杀狼时掉了一颗牙,要不要?”
之后那颗牙他一直留着,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从始至终都以为那是她的牙。
但是现在看到这样一幕,看着那颗牙,忽然眼瞳都在颤,整个人都因为震惊而一颤。
那瞬间他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那个胡人小女孩,没有她的笑,只有那颗牙。
虽然两件事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他有种直觉,他误会了太多。
那时他因为眼盲,什么也没看到,所以不知道她的样子,也不知道这颗牙到底是不是她的。
如果一切真的都只是他以为那样,那两年前将军府柴房走水里烧干的女尸,她那颗缺了的牙,也是预谋?
季墨白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迷雾,他本以为他已经猜到了所有,但是现在才发现他知道的其实还不够多。
在他因震惊而失神的时候,那边江熹微已经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转身走的前一瞬余光往后不经意的一撇,看到了那边那道站立的人影,而后垂下眼,若无其事的离开。
今天江熹微中午的时候就回到了住的地方,现在因为季墨白手臂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在做饭了。
其实他们每天吃的都差不多,做起来也简单,他做的跟她坐的味道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吃饭的时候,季墨白忽然问:“你身上戴的是什么?”
“嗯?”江熹微似乎还没懂,随着他的视线才发现他说的是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她并不在意,“牙,是胡人这边的一种小众风俗,据说能够佑远行的人平安。”
他“嗯”了一声,便闷着不说话了,像是在沉思什么事情。
下午的时候,江熹微又出去了,季墨白这次就在住的地方等着她,这次是真的等,等她回来之后,他想要问她一些话。
或许很多事情,就该在今天——在离开这里之前,有个了结。
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他想要她承认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的身上有血腥味。”
她才一进门,他就说。
江熹微的脚步便顿了一下,走进去,背对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扯出了一个笑,有点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如释重负。
“还有呢。”她说。
斜阳拉着余晖,霞光像是红锦,他看着她的背影,她身上穿着青灰色的麻衣,勾勒着有致的身形。
“你的衣服上有血迹。”他说。
随着他的声音,她低头看到衣摆处确实有几点腥红,她不甚在意。
“杀狼的时候需要手快,难免会留下这些痕迹。”她也没有隐瞒,说完之后就在椅子上坐下,抬眼去看季墨白,看他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失笑,“怎么,季将军很惊讶?”
“你会杀狼。”在他的记忆里,杀狼的那个少女是云连熙,江熹微如今这般坦然,他却有些迟疑了,“你没有跟我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季将军你也没有问过我,我们这些天吃的可都是狼肉。”除了这些,他们这些日子的所有花销,都是以她杀来的狼换取的。
话说到这一步,她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季墨白只能自己继续说:“三年前我在大漠遇到云连熙,那时我是将死之人,是她救了我,带我同行,大漠少水食,是她猎来狼取血烤肉,我们最后才得以从这里走出去。”
“季将军……”她点点头,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被季墨白打断。
“不用解释了,我观察了你很久,现在我可以肯定你就是云连熙,你说话的声音,对这里风土人情的熟悉,还有杀狼这件事,任何一点都无可否认,你就是她。”
似乎是想要逼她看清事实,说完之后他一双眼就紧紧的凝视着她,甚至走了两步逼近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你骗了我这么久,现在,不可能再骗我了。”
“谁说我打算要否认的?”抬眼回视他,她甚至仍旧是十分淡然的姿态,好像对于现在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
于是意外的再次变成了季墨白。
江熹微当然不会觉得意外,因为这些,都是她有意无意促成的,她也就是想借这次机会跟他说清楚这件事,免得以后回到京城他再百般穷追不舍,倒是给她造成了不少麻烦。
索性这次把所有的东西都明明白白摊开了说,也希望以后,他不要再抱着怀疑的心思胡乱纠缠。
所以这次,她不打算再否认。
“季墨白,我没想到五年前我无意救你一次,你能记到现在,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当初就该把你扔下,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麻烦事了。”
她承认了。
这些都是她早就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