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在梦中,那个应该被称为“妈妈”的形象,那张许幼怡温温柔柔的笑脸,距离他越来越远。那个名叫严微的高大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走了,只留他自己在身后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往前追但怎么也追不上。严莉莉颓然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严微和许幼怡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徒劳哭喊,没有任何用处。这梦他做过了无数遍,做到最后,他熟悉了套路,索性不哭了,就直接坐下来,抱着腿,冷漠地看着二人远去,但依然能够感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就没有吧,什么都没有,也要坚qiáng地活下去。

  (三)

  老刘说要把他送到上海去,送回许幼怡和严微身边。一开始,严莉莉是欣喜的、激动的,但很快又变成了一种怀疑和敌意。怀疑是对着许幼怡,他不知道这个生理上的母亲是否还会像他回忆和期盼中那样爱他;敌意则是对着严微,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爸爸,却在许幼怡身边担任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那么她是谁呢,又会对他严莉莉怎么样呢?

  当然,这样的忧虑在真正见到许幼怡和严微二人之后,就逐渐消散了。严莉莉第一眼见到许幼怡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她一直温温柔柔地笑着,张开手臂拥抱他,母亲的怀抱让他感到深深的依恋,也许最终还是归结于血脉相连的魔力。但他对于严微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一开始,他有敌意,毕竟这家伙给他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名字,让他因此受了不少痛苦,但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严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三岁那年在长征路上嗅到的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气息,能够回想起依靠在那个坚实臂膀上的记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终于接受了这两位母亲。但许幼怡和严微终究还是不同的。许幼怡是心灵最深处的港湾,是一个孩子能够感受到的最温柔最无私不设任何先决条件的毫无保留的爱,是最后的庇护所和疗伤地。但是严微却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严莉莉更能感受到与她在情感上的共鸣。严微这个人,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不爱说话,不像许幼怡那样,经常唠唠叨叨,管这管那。但严微的关怀又好像是润物细无声,总是悄悄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有些时候,严莉莉觉得,尽管许幼怡是爱他的,但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她不理解,但严微会懂。也许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终归还是有些相通的品质,那种由于过于坚定而显得倔qiáng的意志,那种不愿解释不愿妥协也不愿示弱的固执。其实两个人之间从来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也没有真正坦白jiāo流过情感上的体会,但心意相通有时就是心意相通,理解和共鸣不需要血脉相连,也不需要论证与理由。

  很多年后,严莉莉回想起来,惊觉其实严微早就承担了一个“父亲”需要承担的角色。她确实不是个男人,但谁规定在一个家庭关系中,男人应该承担什么角色,女人又应该承担什么角色?严微并不完全是“父亲”,许幼怡也不完全是“母亲”。一个家庭的责任分工,本来就不应有囿于性别偏见产生边界明显的分野。只要确认一件事情就足够了:在严莉莉与严微、许幼怡共同组成的小小家庭里,一切运转良好,所有的爱与责任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严莉莉十二岁到十六岁的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是一个完整家庭的完美的爱。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父亲”,又有什么必要呢?

  严莉莉甚至后来慢慢喜欢并崇拜严微,因为她实在太厉害了。以前在延安的时候,老刘就对他说过,这位妈妈以前打过不少仗,经验丰富,身手了得。严莉莉一开始还不信,有意考验她。那是严微给他买完武侠小说之后,他入了迷,一直看到深夜,看到其中写暗器偷袭,突然鬼jīng灵上了头,决定要对严微调皮一下。第二天清晨,他看见严微在屋外锻炼,便偷偷跑进厨房,在正对着厨房门的柜子上安了一个弹弓,皮筋处放了一个石块,用绳子扯紧,一直绕到门后,然后虚掩了门。他知道严微锻炼洗漱过后就会来厨房做早饭,只要一开门,那弹弓就会发she,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门正中。想到这个情景,严莉莉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正笑着,严微就来了,他赶紧藏好,屏息静气,等待诡计得逞的那一刻。严微一开门,那石块果然“嗖”地一声飞出来,严莉莉正要发出胜利的大笑,谁知道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严微只是伸出手在额前轻轻一挡,那石块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手里,看得严莉莉一愣一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间,严微的手指翻转,稍一用力,石块便飞了出去,“啪”地砸在了严莉莉的脑门上,疼得他“哎呦”一声从躲藏之处跌了出来。严微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他。严莉莉站起来揉了揉脑门,想跑,但被严微一把揪住领子,又拽了回来。严莉莉本来以为严微肯定要训斥他一番,甚至可能会动手,就梗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一阵bào风骤雨,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睁开眼睛,发现严微已经松开了他,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弹弓做得不行,太松,威力不够。他不服气,因为这弹弓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便说,你行,你来啊。严微笑道,我来就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