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黄泉路漆黑,荒草丛生,四周回荡起鬼魅的哀嚎,一块块巨大而尖锐的石头林立在路面上。
不远处,一条走廊通向阎罗殿。
林天德穿了一件破旧的国军军装,胸口一个诺大的洞里汩汩淌血,牛头马面跟在他身边。他们要去见阎王。
风吹过,走廊的猩红灯笼晃了晃。
林天德停了下来,看着那猩红的灯笼,像是人血染就的,艳丽,凄惶。
又走了一阵,阎罗殿到了。
店门口林立两个巨大狰狞的石像,看不大出本来面目,四周的光是幽绿的,显得惊恐而诡异。
阎罗王坐在殿上。
他表情严肃,正襟危坐。林天德站在他对面,与他对视,两人目光都好冷,似是两柄不同,但一样锐利的剑。
这是一场交锋。
“林天德,”阎罗王开口了:“你在枉死城呆了五十年,还是不肯投胎么?”
“五百年也不肯。”
“你非要报仇?”阎罗王被他的执着打动了,他几千年来,从未见过一个人,或一只鬼,始终不肯投胎,执拗地要待在枉死城受苦。
林天德以沉默作答。
阎罗王叹息一句:“算了,我答应你了,但是你别后悔。”
“我不会后悔!”他说。
五十年了,他足足在枉死城呆了五十年,就为这个机会,这个复仇的机会——五十年前,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他是驻守南京的士兵。
尔后,南京城破,他被俘虏。
那是永远忘不了的记忆啊。
他的战友,同袍,头颅一个个被砍下来,摆在南京城内,已做示威。疯狂而残酷的日军将次视为自身的战利品,毫无人性的践踏别人的自尊。
还有他的母亲,姐妹,妻子……都被揉捏,糟蹋,最终惨死。
林天德记得,自己跪在万人坑前的那一幕。那南京大屠杀的元凶——谷寿夫,是如何得意地站在他面前。
“你们支那人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哈哈……”他狰狞的笑着。
林天德没有求饶,害怕,惊恐……他是中国军人,肉身可以被征服,但灵魂不会。他冷笑着下了一个毒誓:“谷寿夫,你残害我中国三十万军民,若有来世,你为母来我为子,我要日夜折磨你,让你偿还。”
“八嘎,废物……”谷寿夫的话刚落,林天德的头也落下了。
滚了滚,掉入了万人坑。
尔后,他便在这地府呆了五十年,只为当年的那个毒誓——“你们带他下去吧。”阎罗王挥挥手,他不知是因了他的执着,亦或是实在怕他——有时候,一个人过分执着一件事是会让人惊惧的。
林天德被带走了。
他又走过了那条走廊,但,心情是不同的,猩红的灯笼显得格外好看,喜气洋洋。连两旁游走的鬼怪,受尽酷刑的恶人的呻吟都让他喜悦。
好快,便是孟婆所在的孟婆桥了。
孟婆正在给要投胎的鬼倒她的汤,据说,那是一个人前世的执着所熬制的,味道各异。
她给林天德盛了一碗。
“不用了,”牛头说:“他是去复仇的。”
“找谷寿夫么?”他的故事整个地府都知道,孟婆忍不住劝道:“林天德呀,都五十年了,谷寿夫也早就走完十八遭地府去投胎了,你何必把前世的执着带到来世?”
林天德看了孟婆一眼,他眼神很冷,孟婆有些儿惊惧。
“如果,你的同胞,家人,被他残害了,你会怎样?”
孟婆摇摇头:“你或许会后悔。”
“绝不!”
“那你去吧。”孟婆别过脸,不愿去看。
林天德望着那轮回的轮回池,目光更坚定了。
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池水翻滚,他好快不见。
第一章:
1994年的南京,已经下了近乎一个星期的暴雨,整个露面潮湿异常,路人小心翼翼地走着,没生怕冷不丁跌一跤。
徐艺华紧张地在医院外手术室外走来走去,他的妻子,正在里面经历一场“生死搏斗”。
不多时,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徐艺华急急上前:“生了吗?”
“没有,孩子的腿先出来的,卡在里面了,可能要剖腹产,但是……”
“但是什么?”
“我们库房没有和你妻子匹配的血型了!”
徐艺华的妻子,山田美奈子,一个标准的日本女人,此时,她的亲眷都在日本,而他与之血型又不同,实属为难。
“求你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我老婆,哪怕不要孩子也要她!”
护士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妻子难产,子宫受损,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她知道这点后,拼命要我们保住孩子!”
是她欠他的?或说是母亲的天性,孩子永远比自己重要。多么伟大啊,正所谓:世间爹妈情最真,血泪融入儿女身。殚精竭虑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徐艺华亦震惊了,这个孩子对他们而言太重要,两人芥蒂多年才终于有孕。而山田美奈子又那么喜欢孩子。
他实在无能为力。
“那求你想办法,两个都要保!”
“我们会的!”护士急忙离开。
忽而,南京的天变了,本已经放晴的天气忽的又刮了风,下了雨。雨越下越大,随着一声炸雷,一个响亮的男孩的啼哭自病房内传来。
徐艺华的心松了下来。
紧接着,门再次打开,医生护士鱼跃而出,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恭喜先生,母子平安,是个男孩!”
实际上,对于徐艺华而言,是男是女不重要,在乎的是平安。他欣喜地笑了:“谢谢你们了,真是太谢谢了。”
“产妇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你过会再去看她吧。”
徐艺华点点头,目送医护人员离开。
足足过了三个小时,山田美奈子才从沉睡中醒来,她挣扎着起身,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的丈夫。
“老公,孩子呢?”
“孩子没事,很健壮,现在正在恒温室呢,等会护士会抱来给你看的。”
“我现在就想看到他!”山田美奈子急迫地说道。
“可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徐艺华说道。
“不要紧的,抱他来给我看看吧!”山田美奈子头次这么执着,从前,她都是一个十分传统,温柔的日本女人,从不会反抗自己丈夫的意识。
或许是因为她做了母亲,所以变得更加坚强了。
徐艺华只好答应。
不多时,那小小的,软软的一个孩子便被抱来了。他此时还没有睁眼,样子十分可爱,肉嘟嘟的,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山田美奈子轻柔地把他抱在怀里,细心的哄着。
“小东西,妈妈终于见到你了,为了这天我可是等待了好久。”说着说着,她哭了。在得知母子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恐惧啊,她害怕这十月怀胎,小小的人儿会死,更害怕自己来不及看他一眼,他失去娘亲的疼爱。
见她如此,徐艺华亦无比感动。女人便是如此的伟大,若是,保家卫国的是英雄,那女人便是英雄中的英雄,她们用恶心、呕吐、疼痛,乃至于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人类的延续,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啊。
“好了,已经没事了,别难过了,你好好休息吧。”
徐艺华说。
山田美奈子点点头,把孩子交给他,带着满足的笑容睡去了。
好快山田美奈子便带着孩子出院了,临出院前,他们给孩子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做徐鹏飞,日本名字则叫做山田佑一,寓意大鹏展翅,一飞冲天,菩萨庇佑。
因了美奈子丈夫是中国人,孩子自然也成了中国人。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满月时是要抓阄的。
那天十分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狭小的屋子里坐满了人,床铺上摊了好几样东西,抓中的,寓意将来他的人生发展。
“来,小宝贝,抓一个自己喜欢的吧。”山田美奈子温柔地哄着自己的孩子。
但,那小小的人儿却死活不动,仍有一件件物品自眼前而过。直到,一把小小的刀出现,猛地一下,徐鹏飞一把抓住。
刀,意指吴钩,从军报国之意。
山田美奈子一下笑了:“小家伙,可惜你妈妈不是中国人,不然你将来肯定是块好料。”
所有人都沉溺在这孩子那“伟大”志愿的喜悦中,却没发现,有两双眼是不一样的。
一双是徐鹏飞,他望着自己的母亲,但,没有孩子的童真,反而添了一分诡异的憎恨。
另一双,在人潮中,远远地望着,眼眸里写满了遗憾,叹息。
第二章:
转眼又是一个月,那小小的人儿却害了病,是肺炎,好严重,吊了几天水,住了好久的医院,可就不见好。
山田美奈子人瘦了一圈,一双眼熬的绯红。她日夜守护在爱子的病床前。徐艺华亦十分心疼,孩子太小,怎受得了这样的罪?
因而,他开始学会了抽烟,排解内心的苦闷,担忧。
那是一个夜晚,还不算太深,约莫着八九点,徐艺华最好的朋友前来探望他的爱子。
自他面上,徐艺华发现了不详的预兆。
那是个精通玄学的男人。
对于他的能力,徐艺华亦是深信不疑。
“你看上去……怎么忧心忡忡的。”徐艺华实在希望他解释这些不过是对于孩子的疼惜,而非是对孩子命运的预兆。
人便是如此,喜欢欺人,亦爱自欺。
男人摇了摇头:“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
徐艺华惊惧了,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有这样的表情,惊恐,忧虑,犹豫,拘谨……他意识到不好的事情。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这个孩子……是来讨债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是你们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来找你们,不是做你们的儿子,而是来要你们偿还的。”
怎会,怎会,怎会……
徐艺华吓得险些一跌,他的骨肉,他生命的延续,怎会是他的仇人?
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即便知道,也不愿意去信。
“你们把他丢了吧,不然你们夫妻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为什么他出生前一个星期南京暴雨倾盆?为什么你妻子十月怀胎无比难受,为什么你妻子分娩一刻宫体受损,为什么他出生时天色大变,这是厉鬼投胎的预兆啊!”
“你……你不要胡说。”徐艺华无法接受。
但,对方说的又实在在理——或许这个孩子真的是来讨债的,可他是自己的骨肉,可他还那样小,那样可爱。那他丢掉,怎活的下去?便是畜生也舍不得,何况是人?
“我说的是真的。”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如果你不丢掉他,你们会家破人亡的,相信我!”他语气十分肯定,不容质疑。
徐艺华陷入了沉思。
这个晚上,他犹豫了一夜,每每想到要丢掉那孩子时,便又舍不得。他想看他长大,想看他娶妻,生子……
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让他老了很多。
次日,他再度找到了自己的那位朋友。
当男人见到徐艺华第一眼时,几乎认不出来。他仿佛老了好多,眼睛充满血丝,憔悴至极。
“你……”
“我想问你,如果不把他丢掉,有没有别的办法化解那所谓的冤孽?”徐艺华说道:“虎毒不食子,我真的舍不得,他那么小,如果我把他丢了,他可能会死。如果要他死,我宁可自己死!”
男人被震撼了。他实在无法明白,但,未做人父者,大多不能理解。年少时,我们不喜自己父母,年轻时,亦不能理解为人父母者,可待到某一日,忽的长大了,成了爹妈,便懂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
“好吧,我知道拗不过你,这样,你们两口子对他好点,或许可以化解。”
徐艺华想了想,点点头,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男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时光一晃,十年过去了。徐鹏飞已经从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孩变作一个半大的小男孩了。
不变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体一直都不好,与之一并不好的,是他与父母的关系。
关于那个预言,徐艺华并未告诉自己的妻子,实在是怕她承受不了。而这些年,他为了这个家,亦十分拼搏的努力着。
至于山田美奈子,与一般日本女人无异,唠叨而啰嗦。她始终认为儿子不喜欢他们,是自己的啰嗦,及丈夫的忙碌。
但她仍旧和每个母亲一样,关心着自己的孩子,为他准备每日的膳食,衣服。天冷了担心他感冒云云。
而伴随着年岁渐长的,是徐鹏飞的知识面。
课堂上,他接触到了关于二战的历史。
那是五年级的一堂课。老师在讲台上以幻灯片形势展现着二战时日军的种种暴行,慰安妇,南京大屠杀,731部队,剖开孕妇肚子取出胎儿等等……
尤其是南京大屠杀,更是触目惊心,三十万同胞被屠戮殆尽,日本政府至今不肯认错……
所有的学生都很愤慨——那是中国人的爱国心。
尤其是徐鹏飞,望着那一幕幕的照片,他仿佛看到了什么。赫然间,他自座位站起:“打倒小日本,杀了日本鬼子!”
随着他的呐喊,同学们一声接一声。老师好努力才平息这一场暴动,但也未曾斥责。因为大家是中国人。
但这堂课,却给徐鹏飞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自那堂课开始,他一直心不在焉。尔后回家都不知是如何走到屋内的。
见了他,山田美奈子有些诧异,他看上去很不开心。
“怎么了,在学校遇到什么了吗?”山田美奈子问,但徐鹏飞不理,径直回房,躲在了里面不肯出来。
山田美奈子叹了口气,她以为,这是儿子的叛逆期。
好快便是吃饭的点,徐艺华带着满身疲惫回来了。山田美奈子准备了一桌子精致的吃食。
她朝着徐鹏飞房间大喊:“鹏飞,出来吃饭了。”
徐鹏飞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气鼓鼓地坐在桌子前。
“有你喜欢的红烧肉。”山田美奈子给他夹了一筷子。但,他忽而发难,用力地把碗砸在地上。徐艺华及山田美奈子都吓到。
“怎么了?”山田美奈子问。
徐鹏飞瞪着一双眼,恶狠狠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我不吃日本人做的菜!”
简短的一句话,像是一柄剑,直直刺入了山田美奈子的心口!
她震惊了。
“什么?”她问道。
“你是日本人,是日本鬼子,我不吃你做的菜!”徐鹏飞用力地掀翻了桌子。徐艺华顿时反应过来,扬起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徐鹏飞面上。
但他没有哭,表情反而更狠了:“你是汉奸,帮日本人,不配做中国人!”
“你……你……我打死你……”徐艺华用力地一下下抽打徐鹏飞,但他只是受着,不肯动弹。
山田美奈子则瘫坐在一旁,傻了眼,仍由泪水缓缓而落。她不是没被人这么指点过的,但,这个不同,她是他儿子,她的命!
迟疑片刻,她终于反应过来,忽的站起,用力地扯开自己丈夫:“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
徐艺华根本没听到这句,他用力一推,山田美奈子跌在地上,破了头。徐艺华吓住了,急忙扶起自己的妻子:“你没事吧?”
“鹏飞没事吧?”山田美奈子不顾自身,只关心她的骨肉。但,徐鹏飞的眼神着实让她害怕。
冷!
徐艺华本还要打徐鹏飞,但却被山田美奈子拦住了:“好了,孩子还小,不懂事,算了。”
徐艺华渐渐消气,但徐鹏飞双眸中的怨怼似乎并未减缓,他仍旧冷冷地盯着自己母亲。
山田美奈子心内一麻,急忙转了个话题:“饭菜都洒了,我去做顿新的吧。”
说完,她转身向了厨房。
夜,深夜。山田美奈子与徐艺华二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徐艺华猛然坐了起来:“孩子说的那些话你别在意。”
山田美奈子笑笑:“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再说……他可能也已经接触了一些相关的历史,所以……”
她没有再多说了,徐艺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一种尴尬,亦是政治上无可避免的。
而在另一个房间,徐鹏飞亦未曾入眠。他直直地坐在床上,一双眼如夜枭般阴狠,死死地盯着墙壁上,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忽的,他自床上下来,走到照片前一把将照片扯下,撕了个粉碎。
望着地面上的碎纸,他忽而阴狠地笑了。
这个夜里,徐鹏飞发了一个梦,一个奇异,古怪的梦。
自梦中,他瞧见了好多现世中从未见过的东西:破碎的南京,满地的尸骸,残暴的日本兵,以及一个个被玷污的少女。
隐约中,他看见自己跪在万人坑前,一个举着军刀的日本男人,面容阴狠而毒辣,秉持着胜利者的姿态,欲要杀他。
但,忽的一瞬,那男人的脸变了,渐渐地显得温柔。待得须臾,徐鹏飞看清了,那是他母亲的脸!
孽缘。
他自梦中惊醒,心下更恨了。
次日晨起,徐鹏飞换好衣服准备去上课,他母亲已经做好早餐了,那美味可口的早餐,被装在了一个精致而小巧的盒子里。
山田美奈子温柔地把盒子递给徐鹏飞:“鹏飞,带去学校吃。”
徐鹏飞看了一眼,盒子上面有樱花。樱花,原产地是中国,汉朝时曾风靡一时,于唐代传入东瀛,成为日本国花。
莫名的,徐鹏飞想到了那个梦,那个血淋淋的噩梦。
他用力一挥手,将盒子打在地上:“我说过,我不吃日本人做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跑开了。
山田美奈子怔在了原地良久。
时光如水而过,转眼一晃八年。徐鹏飞长大了,成了十八岁的少年郎。他样貌出众,英俊过人,尤其一双眼,深邃,明亮,充满朝气。
但,一直未曾改变的,是他看自己母亲的眼神。那冷冰冰的眼神像极了一把剑,足足刺了她八年。
第三章:
飞机缓缓自云层间降落,东京最大的机场此时正是深夜,但仍旧灯火通明。徐鹏飞表情冷冷地跟随着自己父母走出了机场。
他站在门口打量着这座城市。
莫名的,内心的仇恨被勾起——七十多年前,这个小小的岛国入侵中华,屠杀数百万民众。那些无辜的,他的同胞……
他愈发憎恨日本人了,尤其自己的母亲,即便,他有着一半的日本血统。
因了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他们没有乘坐地铁,而是选择了一辆的士。日本的的士很贵,是中国的好几倍。
坐在的士上,山田美奈子显得有点儿激动。她好久没回日本了,更从未和自己的儿子一并来过——徐鹏飞对于日本很没有好感,若非这次,他的外公患病,他绝不肯踏足日本一步。
好快,出租车拐到一座日式庭院前停下,那是坐十分普通,具备浓厚日本特色的小屋,院落里还有一株未开放的樱花。
“到了,我们进去吧。”山田美奈子说道。
徐艺华接过东西,跟着她走了进去。徐鹏飞始终低着头,看都不看一眼。
屋内,他的外公,一个年迈的老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病的已经很重了,或许要不了几天便会辞世。
他请的看护正在照顾他。
见了自己父亲,山田美奈子一个快步冲了上去,紧紧地篡着他的手:“欧卡桑,好点了吗?”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您会没事的。”山田美奈子说道。
徐鹏飞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衰老的,与他有直接血缘联系的男人。忽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外公年轻时的模样,他穿着二战时日本军人的军装,手举着一把军刀,得意地立在一具中国人的尸体前。
正思量,他外公的目光便看了过来。
“这是我的儿子,您的外孙。”山田美奈子是独女,这算是好直接的血缘关系了。
年迈的老人挥舞着双手,示意要他过来。
徐鹏飞怔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愈加冰冷。
山田美奈子急忙上前,拉了徐鹏飞一把:“佑一,过来,给你外公看看。”
徐鹏飞怔在那儿,不肯动。山田美奈子又拉了他一下,徐鹏飞挣开了,他向着楼上而去。
气氛显得很尴尬。
山田美奈子苦笑莞尔:“欧卡桑,他第一次见到您,不大习惯,这孩子平时也这样,有点儿内向,您不要见怪,多相处一段时间就好了。”
行将朽木的老人奋力的点点头,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安慰。他不喜欢这个家。
夜幕降临,黑得很厉害。徐鹏飞自床上起来,走出了房间,他走到了自己外公所在的房间。或说,那人在他眼中,并非是骨血至亲,而是一个衰老的日本军人——日本鬼子。
徐鹏飞的外公,山田横此时已经醒了,他虽年迈,但仍秉持着军人的警惕性。他睁开眼,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外孙。
他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乎奋力地发出了一声呐喊:“佑一。”
这个名字,是他取得,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女儿生下这个外孙时的欣喜。虽然,他只在这孩子好小时见过一面,但,骨血间的情亲是无法磨灭的。
此时,徐鹏飞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但,不知为何,这个曾经双手站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军人会感到惊恐。
虽然,他杀死过很多比徐鹏飞年长或年幼的中国人,但他仍旧害怕。
因为他的眼神?亦或是他是自己外孙。
山田横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你是日本鬼子,对不对。你杀过很多中国人,对不起!”徐鹏飞说的好慢,亦好清晰,一字一句,用日语落在那老人耳里。
山田横开始发抖。他从未讲过这些,他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曾经在中国犯下的错。
“你还奸污了不少中国女人,对不对?”徐鹏飞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他。
山田横更害怕了。他忆起自己第一次到慰安所时,那名年轻的,不足十四岁中国少女的惊恐,以及床单上的落红。
“为什么,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你们日本,为什么你们日本要侵略我们中国,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同胞,为什么!”徐鹏飞双眼猩红,似有淌血,他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老人。
山田横愈发惊恐了,这么多年,自日本战败起,他始终逃避的问题,终于被人揭开。实际上,他当时也不了解,只是响应国家号召。
但,这不是杀人的理由。
“你……也算是日本人啊!”他只能以这个理由或回答来逃避。
“我是中国人,我是来讨债的中国人!”徐鹏飞表情更阴狠了:“说,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是不是残害过我们中国人!”
恍惚间,山田横看见了一双双祈求的眼神,是七十多年前,那些为了活下去的中国人卑微的愿望。
有孩子,少女,甚至……老人。
他莫名的感到冷,即便现在是夏天。
“你到过南京对吗?你认识谷寿夫对吗?”徐鹏飞又发问了。
“你到底是谁……”山田横颤抖地问出了这一句。
徐鹏飞冷笑莞尔,挤出一个诡异的表情:“我?我是万千中国人中的一个,也是惨死在你们手中的冤魂之一……我要报仇!”
他莫名的讲出这一句,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憎恨母亲那日本人的身份不过是因为他是中国人,因为日本曾经对不起中国,至今亦未曾道歉。
徐鹏飞亦好奇过,为何自己从未以自身身份为耻辱,愧疚,仅仅是憎恨?
“你……”山田横恐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是七十年前,如果眼前这孩子不是自己女儿唯一的孩子,他或许早就动手了。
他不是没杀过自己的骨肉!他曾经长期包养一名慰安妇,并落下了她腹中那属于自己的孩子——但,他老了,失去了杀人的能力,又或说,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亏欠他的外孙。
“还给我!”徐鹏飞狠狠道:“把欠我们的还给我!”
他没有再说什么,亦没有再做什么,只是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山田横——他是他的外公,但或许亦不是。
日本曾经杀了太多中国人,欠了太多中国人的命,因而,他们理应还中国人一身血肉。
忽的,徐鹏飞笑了。
那笑容并不算可怖,甚至十分得体。但,山田横就是觉得恐惧,或许人世间最可怕的不是你的仇人对你阴狠地笑,而是温柔地看着你。
因为这寓意着他在思索怎么折磨你。
山田横呼吸开始急促了,像是一名哮喘病人病情发作,一抽一抽。他挣扎着,努力的想要拿起身边的药。
但,他太老了,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可以作动。
徐鹏飞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挣扎,似一尾僵死的鱼,一动一动。
渐渐,他没了力气,不瞑目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山田横死了。徐鹏飞含笑打量着眼前那温热的尸体,原来,让一个日本鬼子含恨而终是如此容易,原来,这种感觉是如此痛快。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山田横的尸体是在次日凌晨被发现的,因了山田美奈子的到来,看护已经离开这个家了。
这么多年,山田美奈子都习惯一早起来为家人准备早饭。当她自楼上下来时,顺道的去了自己父亲房间。
“欧卡桑,吃药了,医生说要早午晚各吃一次。”
但,山田横渡并未回答。山田美奈子隐约觉得不好,她惊惧地缓缓靠经,看见自己父亲一脸惊恐地死在了床上。
“欧卡桑!”她尖锐而刺耳的叫声叨扰了清晨的宁静,徐艺华匆匆跑下楼,进了一楼的,他的岳父的房间。
他看见,自己妻子伏在床前,哀哀痛哭。徐艺华急忙奔了过去:“怎么了?”
“欧卡桑他……他过世了……”山田美奈子哭得更伤心了。
此时,谁都没有发现,徐鹏飞带着笑站在屋外凝视这一幕。
第三章:
山田横的丧礼举办的十分热闹,他的家族人数算是较多的,堂亲,表亲大多都来了,挤满了一整个院子。
徐鹏飞强忍着笑意,带着白布在为他的“宿敌”戴孝。
不远处,一名年纪约莫十七的少女正在看他。
那是她的表妹——山田奈奈子。
随着云板的扣动,是不断的跪拜。待到结束,已经是三天后了。宾客们大多都已经回去,唯有山田奈奈子留了下来。
她显得有点儿腼腆地靠向了徐鹏飞:“你是我的表哥,对不对?我听我欧卡桑,欧多桑说过,我有一个中国的表哥。”
徐鹏飞不耐烦地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张鹅蛋脸生的十分标致,眼睛圆而且长,眉毛修得细细的,嘴唇好小,但滋润。
她穿着和服,低着脑袋,时不时偷看。
实际上,山田奈奈子生得很美,标准而传统的东方美人,或许,多年前的中国人也是这副模样,娇滴滴的,柔柔弱弱,一种温柔而典雅的韵味,自全身散发。
但,莫名的,徐鹏飞憎恶她,即便她是女人,即便她是一个娇媚而妩媚的女人。
恨——与爱一样,毫无理由。
“我是你的表妹,我爷爷是你外公的亲哥哥,我叫山田奈奈子。”很显然,她喜欢徐鹏飞。
在日本,表亲是可以结婚的。
“哦。”徐鹏飞十分淡定地回应了一句,看不大出情绪。
“你很伤心吗?节哀顺变,人都会死的。”
“不,我不伤心。”徐鹏飞说。
山田奈奈子略微显得尴尬:“对,你一直生活在中国,可能没怎么见过你的外公。不过表姑妈说以后可能会留在日本,说要在日本打理一些事情,表姑父好像也会留下。我们……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玩。”
“是吗?可我不喜欢日本。”徐鹏飞说:“甚至十分讨厌日本。”
山田奈奈子显得惊诧,虽说,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喜欢日本,但,作为混血,认同自己身份是一回事,直言了当又是一回事。
她道:“可……表姑妈是日本人。”
“但我是中国人!”徐鹏飞冷冷地望着山田奈奈子:“我不喜欢日本,也不喜欢她,更不喜欢你,还有那所谓的外公,所以,请你离开。”
山田奈奈子怔了一刹,旋即低下了头:“知道了。”她转身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徐鹏飞转身走了。忽的,山田美奈子出现在了他面前:“怎么了?”
徐鹏飞没有回答,直接上楼了。山田美奈子不说话了。
晚上,山田美奈子待在自己父亲的房间整理他的遗物。忽而,她瞧见徐鹏飞站在门口,表情显得好深邃。
山田美奈子以为他是来安慰自己的,不禁感到几分欣喜。
她笑了笑:“鹏飞,妈妈没事。”
徐鹏飞冷笑一声,走了过去:“我知道你很伤心。”
“妈妈会振作起来的。”
“是吗?那最好,因为你以后还会更加伤心!”
山田美奈子一惊,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自己儿子会说的呀。她自问这些年对他亦算很好,生病时担忧喂药,天冷时仔细添衣。
但,为何,为何自己的儿子那么讨厌自己?
这是何等的痛苦?若说,对于皮肉的折磨可以随着时间修复,那心灵上的苦难,便是一辈子的疼痛。
杀人诛心!
说完,徐鹏飞便转身离去了。
“鹏飞——”趁他还未出门,山田美奈子急忙喊住他:“你为何,为何那么讨厌妈妈?”
“因为你是日本人!”
“是,我是日本人,可我并没有做错过什么,而且,我是你的妈妈,你知不知道,我怀上你的时候有多么开心,生你的时候,医生说我和你可能只能活一个,我当时是选择让你活下来的呀,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那么对我!”她再也忍不住了,这些年不说,不哭是因为不愿,但此刻,她刚刚失去自己父亲。
“那是你欠我的,是你们日本人欠我们中国人的!永远也还不清!”说完这句,徐鹏飞转身离开了。
山田美奈子瞬间崩溃,瘫在地面,哀哀痛哭。
她足足哭了好久,才振作起来,止住泪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必须强打起精神。
把东西收拾好,已经好晚了。好在徐艺华为人担待,做好了饭菜,虽说味道不算上佳,倒也能入口。
吃饭时气氛显得阴沉沉的,徐鹏飞的眼神还是那么冷。
“鹏飞,跟你说个事情。”徐艺华放下碗筷说道,徐鹏飞看也没看的继续吃饭。“我和你妈妈决定了,打算留在日本发展,开一家料理店,你表妹也可以帮忙。”
徐鹏飞没有说不好,亦没有说好,他直接撂下碗筷,上楼了。
“你这孩子,说句话呀。”徐艺华有些生气。
徐鹏飞转身剜了他一眼:“我不喜欢日本,我是中国人!”说完,他走了。
“你……”徐艺华气的眼睛发红,恨不得冲上楼死死揍他一顿,却被山田美奈子拦下了:“算了,孩子还小,别和他计较。再说了,不喜欢日本的中国人,又不知他一个。”
乍然间,徐艺华想起了那个预言,说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
难道成真了?
但,能怎样?父子间,近乎二十年的相处,感情已经很浓厚,他要怎么选?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努力,他才能接受,喜欢我这个妈妈。”山田美奈子没有哭,只是笑的十分勉强,苦涩。
这是最大的打击,她是母亲,他是儿子!
徐艺华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告诉妻子那个预言。他怕打击更重。
夜深沉,徐鹏飞躺在床上睡觉。这晚他睡得很不好,辗转发侧,发了一宿的梦魇。
他梦到了南京。
但,不是现代,而是七十多年前。
他隐约间看到一个长相酷肖自己的少年,和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有父亲,母亲,奶奶,以及一个妹妹。
他们有说有笑。
但,好快,画面又变了。上海失守,日军直逼南京。那英挺而俊俏的少年郎面容上凝满怒气,他一脸无谓地看着自己家人:“爹爹,妈妈,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作为中国人,作为中国的男人,我要去参军,报国!”
他的家人没有反对,那是中国人永远无法被征服的民族的个性。
腐胬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尔后,他从军报国,历经几月辛劳,终于上了战场。
阵地是在南京。
但,南京失守,日寇攻入,屠戮百姓,惨绝人寰——徐鹏飞仿佛看到那酷肖自己的少年郎受尽了日本鬼子的酷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炮烙……更残酷,乃杀人诛心。
他瞥见那对父母被活生生砍下人头,那年迈的老妪被凌辱致死。而那个,不足十八的小女孩,落入人间地狱——慰安所。
这些,他都亲眼目睹。
赫然,他仿佛听到了一个中国男人临死的诅咒:“谷寿夫,若有来世,我为子来你为母,我要日夜折磨,让你不得好死!”
猛一下,他自床上坐起,汗水湿了一身。
第四章:
在日本的生活对于徐鹏飞而言是十分平静的,每日都呆在家中,好少出门。他虽会日语,却不屑与日本人攀谈。
他是中国人呀。
但,也有不便之处,是他的表妹。那可爱的,娇俏的少女总时不时出现在他面前,用一把脆生生,甜腻腻的嗓子喊道:“欧尼酱。”
实际上徐鹏飞好不喜欢她,也赶走过她多次。但,或许女孩子在年轻时总是会那么执着,缠着一个哪怕讨厌自己的男人。
她爱上了他。
但,人与之人之间,讲究缘分,好多时候,一个人高冷,或傲慢的态度,来自第一眼的不喜欢。正如蛹,可以做蝴蝶,亦能变飞蛾——都是命里注定。
命里注定徐鹏飞讨厌山田奈奈子。
他总能从那张年轻,娇俏的女孩子的脸上,看到另外的,隐约的,模糊的一张面孔。
徐鹏飞恍惚地看到了一个面貌狰狞的年轻的日本军人!
“你又来干嘛?”他口气愈发不客气了,冷冷地,向粹毒的刀。
山田奈奈子嘴巴一撅:“我在家好无聊,现在是暑假,所以来找你玩。欧尼酱很讨厌我吗?”
徐鹏飞没有回答,而是转身上楼,讨厌一个人不需要回答。
山田奈奈子跟了上去。
“欧尼酱。”
“你离我远点,我怕我忍不住会打你。你知道,男人打女人总归不大好。”他撂下这一句,直接走了。
山田奈奈子觉得十分委屈,蹲在地上,哭将起来。
她正在哭,山田美奈子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堆的东西,明天便是日本的樱花祭了,她在做最后的准备。
“怎么了?”见侄女在哭,她微微感到不详:“是不是佑一那孩子对你说了什么,他就这样的性格,说了什么你不要在意,姑妈给你赔不是了。”
“没有。”山田奈奈子摇摇头:“欧尼酱没说什么,是我自己不好。那,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匆匆地走了。
山田美奈子叹了口气,拿着东西上楼了。她在房间里仔细地给自己穿和服,那是一件十分好看的和服,颜色鲜艳,但不要妖媚。
那传统的,具备日本特色的服装很好的裹住了她曼妙的身材。虽然她已经是母亲了,但身材保持的还算不错。
穿好和服,她拿起为自己儿子买的东西,随着步子地去了他的房间。
进去时,徐鹏飞正躺在床上发呆。见到自己母亲,莫名觉得来气:“你打扮成这样干嘛,是要出去接客吗?你这个婊子?”
山田美奈子怔了怔,她不是没被儿子打击过的,但,这样难听的话,还是第一次。
徐鹏飞亦有些震惊,这种话污秽到连说的人都忍不住愧疚。但昨晚那个梦,却让他恨不得眼前这个女人去死。
索性的,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山田美奈子平复了一下情绪,走了过去:“鹏飞,妈妈给你买了东西,你要不要试试。”
徐鹏飞看也不看的一挥手,东西打在了山田美奈子的脸上,好重的一下,她微微有些破皮。
“啊……”她差点跌倒。
疼痛,自内心,向骨髓开始蔓延……她转身哭泣着跑开了。
山田美奈子回到自己房中后,把门紧紧锁死,伏在被子上哀哀痛哭。她不恨自己儿子,亦不怪他,只是心痛……这种莫名的情绪,连她也讲不清。
或说,应了中国人的老话:子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债。
但,即便是面对讨债的仇人,为人父,为人母者,亦是连命都愿意豁出去的疼惜和谅解啊。
她足足哭到晚上。
待得夜晚,徐艺华回来了,一进房便看见自己妻子在流泪痛哭。他虽疑惑,却也明白了什么。
“是不是那臭小子说了什么?”
山田美奈子不说话,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艺华亦不再问,径直转身离去了。
山田美奈子隐约觉得不好,急急起身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徐艺华进了徐鹏飞的房间。此刻,徐鹏飞坐在床上,见到自己父亲亦不作动,只冷冷看着他。
徐艺华扫了一眼地面上的盒子,便懂了个大概。他上前一把揪住徐鹏飞的衣领:“你这个不孝子,你做了什么。”
徐鹏飞猛地一下推开了自己父亲的手:“我没做什么,只是……”恰好此时山田美奈子进来了,他看向自己母亲:“只是我不要这个日本鬼子的东西!”
“你……”徐艺华怒极反笑,整个人都在发抖,须臾,他狠狠给了徐鹏飞一巴掌:“我问你,你母亲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她生你,养你,照顾你,你这样不孝?早知道当年我就听别人的话把你给丢了!”
徐鹏飞并未显得激动,仍旧冷冷地看着自己母亲。
但,女人的直觉让山田美奈子感知到了什么。她急忙上前分开两人:“好了,骨肉至亲计较什么呀,他现在也是成年人了,你怎么能随便打他。”
“打他?我还想杀了他!这个不孝子,”徐艺华狠狠地望着徐鹏飞:“你讨厌你的母亲,对吧?因为她是日本人,对吧?好,我告诉你,你的骨是她的,你的肉也是她的,有本事,你把骨肉割下来!”
“割就割!”谁也没料到徐鹏飞忽而来了这一句,他一下抄过桌上的剪刀,狠狠地往自己心窝来了一刀。
夫妻二人怔住了,鲜血汩汩而出,猩红的,散发着血腥气的鲜血染红了床单。
剪刀此时还插在徐鹏飞心窝处,他喘息着,恨恨地说:“现在……还了吗?”
说完,他倒了下去。
山田美奈子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了,她立马跑过去:“鹏飞,鹏飞,你别吓我呀,你别吓妈妈呀……”
“快打120!”徐艺华反应了过来,一边说一边做,拨打了急救电话。
好快,救护车就来了。
手术室外,山田美奈子坐在椅子上痛哭,徐艺华顾不得许多的站在走廊抽烟,一根一根,即便医院不远处的告示牌上写了禁烟二字。
“都怪你,”山田美奈子抬头怨怼地望着自己丈夫:“好好的说那些干嘛,他做了什么?母子哪有不吵架的,你知道他性格的,如果鹏飞有什么,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山田美奈子是个十分传统的日本女人,从不会和丈夫顶嘴,永远那么温柔,善解人意。
但,这次她不在温柔地顺从了。
只因手术室躺着的那人,是她腹中落下的一块肉。
徐艺华无言以对。
他走到山田美奈子身边坐下,搂住她,但山田美奈子下意识地挣扎开了。
“你别碰我,如果鹏飞有事,我也不活了!”说完,她又开始哭。
“这都是命啊,孽债啊,孽债啊……”
徐艺华终于忍不住了:“或许,这真是我们上辈子欠了他的。”
山田美奈子不哭了,好奇地望着徐艺华。徐艺华继续说:“当年我朋友算命,说这小子是厉鬼转世,前来索命,会克死我们……但我不信……或许是真的!”
话一出,山田美奈子怔住了,但旋即反应过来:“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儿子,我别的都不管。这些年,无论他做什么,我只要看到他睡着时的脸我就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哪怕要我死,我也要我的儿子!”
这便是女人了,无论她多坏,孩子永远是命根子。自己可以死,可以残废,可以受苦,但孩子不行——她又哭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从手术室内走了出来,他走到夫妻二人面前取下了口罩:“幸好浅了一点点,不然那孩子……哎,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麻烦大夫了。”
见徐艺华不说,医生也不问,径直离去了。
好快,徐鹏飞便转区病房休养。
第五章:
徐鹏飞坐了一个好久好长的梦,他置身在一片漆黑的,阴暗的世界内,地界广阔,乱草丛生。徐鹏飞似是个无主孤魂般四处游离。
此地仿佛还有别的人,他虽看不见,但清晰地听到一声声哀叹。
这是哪?一个不知生死的幽梦么?
渐渐,远处亮了,他看到一道灼目的白光。但,白光外还站了两个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破旧的,二战时日本鬼子的军装,头上一个洞,正汩汩淌血。另一个穿的是传统的中国式马褂,脑袋掉了一半。
谷寿夫,汉奸!
徐鹏飞莫名想到这五个字。
他忽而发力向那二人跑去。但,跑过白光,他醒了,是在医院。
白晃晃的天花板,继而是两张脸,他的父亲和母亲。山田美奈子一脸焦急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却是迷茫的。
刚才的那个幽梦,已然浑不记得了。
这是哪?
徐鹏飞挣扎着欲要坐起,山田美奈子挤满按住他:“鹏飞,你才动了手术,医生说不要乱动,伤口会裂开,想吃什么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
徐鹏飞不说话了,他闭上了眼睛,努力的回忆着刚才的梦境。隐约间,他好似看到过一个日本鬼子,和一个卖国贼,但又不大确定。
算了,不想了。
而现世中,山田美奈子还在讲话:“鹏飞,你要是不方便就告诉妈妈,医生说你至少要在床上躺十几天。”
徐鹏飞还是不说话。山田美奈子讨了个没趣,也不说了。
在医院的日子无聊了,因了胸口有伤,每动一下都疼,又不能起身,大小便都要人伺候。
他实在难受。
让一个日本女人看光了自己的身子,即便他曾自她肚子里出来过一遭,即便,她仍把他看做孩子。
更让他难受的是山田奈奈子,她每天都带着花来看他,不厌其烦。
他赶了好几次,都赶不走。真是冤鬼缠身——而且,山田奈奈子每次都要坐上半天才肯离开,话又多,有时候不愿意搭理她都能说给没完。
“欧尼酱,这是我做的泡芙,你要不要尝尝看。”
“欧尼酱,等你好了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欧尼酱,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会很努力地学习着做给你吃的!”
她太唠叨了,徐鹏飞烦得要死。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还有……你已经待了半个小时了,可以回去了吧。”徐鹏飞尿急,实在憋不住,又不好当着她的面解决,只能企盼她快点走。
山田奈奈子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她好奇地望着徐鹏飞的脸:“欧尼酱,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想你快点走!”
一激动,伤口又疼了。见他如此激动,山田奈奈子只得低着头离开医院。
她走了没多久,山田美奈子又进来了。
见徐鹏飞面色痛苦,她不由得担心且狐疑:“你怎么了?鹏飞。”
“我……我想尿尿。”说完这句,他把头撇开了。
赫然,山田美奈子笑了笑。这场景实在像徐鹏飞还是个婴儿时,那时候他好小,好软,亦好乖。
每个晚上,山田美奈子都摸准时间起床为他把尿。
不觉间,她给徐鹏飞放尿时吹起了口哨——这样的安详,已经好久没有感知过了。
但,她的举动却让徐鹏飞恼了。
“你吹什么口哨。”又是一激动,还未好全的伤口渗出了一点儿血。
山田美奈子紧张了:“对不起,你别生气,妈妈……妈妈只是想到了你小时候?”
或说,她是怀念那时候。她抱着那小小的婴儿,看他在怀里安睡。那时候他还太小,不懂得如何惹一个母亲生气,只安静地睡着,有时还会含住自己的手指,咯咯傻笑。
她也会跟着笑,然后给她喂奶,仍由那小而坚硬的牙齿咬住自己的乳头拼命吸,即便那感觉很痛。
见山田美奈子沉溺在往昔中,徐鹏飞有一当儿的恍惚,甚至怜悯。但,莫名的,眼前一晃而过四张脸,慈祥的老人,严肃的男人,温柔的女人,可爱的小女孩……
他心里猛地来气了:“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山田美奈子吓到了,徐鹏飞一下坐起,伤口裂开了。
她惊恐地急急退出。
休养了一当儿,徐鹏飞的身体才彻底好转。此时,山田美奈子也已经安排好了往后在日本的种种。
她会做菜,厨艺亦算不错,打算在日本开一家中国料理店。
山田奈奈子亦会帮忙。她是个苦命的女孩,好小时,父亲为救人而亡,母亲含辛茹苦把她带大,所以她比同龄的大多女生都来的坚强,亦更懂事能干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店铺开张的第一天,一家子除了徐鹏飞外,都在那吃饭庆祝。本也打算叫他来,但却借口推辞了。
山田美奈子看得出,自己的儿子并非是身体不舒服,只是单纯的不愿意。
她亦未有勉强。
夜晚,他们还在吃饭喝酒。徐鹏飞独自待在家中,穿了一件自中国带来的,纯白色的睡衣。朦胧月色自窗外而入,显得恍惚,整个人都不清晰,不清晰,像是暗夜里的游魂。
他亦做着游魂的举动,在屋里来回度步。
忽而,他看见隐匿角落里有一个箱子。好奇心驱使下,徐鹏飞走了过去。箱子像是积年的旧物了,有点儿掉漆,还扑了一层灰,显然好久没被人动过。
莫名的,他想看看那里面装了合物。
巷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件二战时日本军人的军装。恍然间,徐鹏飞似嗅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气。
或许那件军装上沾染了太多的中国人的血!
他怔怔地看着。
猛然,他把那件军装拿了出来,撕了个粉碎,又一把火,付之一炬。
他望着火光,似看到一名中国少女被一日本鬼子玷污!
仇恨更浓了。
第六章:
好晚,山田美奈子才和徐艺华回来。一开门两人便吓到,屋内好乱,东西洒落一地,像是入了贼。
但须臾便明白了,这都是徐鹏飞所为。
只见他面容冷冷地坐在地面上,瞪着自己父母。
徐艺华来了气,欲要打他:“你个臭小子发什么疯,我今天非打死你!”
山田美奈子急忙拦住自己丈夫,朝着他摇摇头。徐艺华无可奈何地消气了。
两人欲要上楼。
忽的,徐鹏飞将二人喊住,没有过多的言语,只简单寥寥两句:“日本鬼子,死汉奸!”
两人怔住了,不约而同地看过去,那是一张阴冷的面孔,仇恨,不甘,以及一种无法被征服的骨气。
徐艺华和山田美奈子只想快点逃离,生气伤心都顾不得——是恐惧么?支配灵魂最深处的前世的潜意识。
夜晚,两人躺在床上,山田美奈子睡得很好亦很不好。她沉沉的沦在梦里,却又是似噩梦非噩梦的绮梦。
她梦到了南京。
不是不知道南京大屠杀,亦不是未住过南京,在来日本前,他们两口子在南京住了近乎二十年。
但,支离破碎,满城尸骸的南京她从未真切的见过。
她仿佛是伫立在了一个奇异时空中,看了一部顶恐怖电影。
她看见了七十多年前——1937年!
1937年,南京城破,日军攻入南京。可怜而老实的市民本以为,战争是军人之间的一场豪赌,但,实际上,是一个国家对于另一个国家的凌辱。
胜利者会放肆的虐待、羞辱,屠戮失败者——那场噩梦正式拉开序幕。
日军最高指挥部内,几名高级军官正在商讨如何处理南京城的战俘以及平民。此时还缺一人,正是这次军事最高总指挥——谷寿夫。
过了一会儿,他迈着胜利者的步伐走入会场,所有人肃然起敬。
“你们还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
所有人低下了头。
“太简单了,全部杀掉就好了,而且,还可以震慑中国人!”
这血腥而残暴的处理方式不失上算,这便是站战争,在战争面前,人性经不得考验,甚至最基本的良知都会泯灭。
“还有,”谷寿夫说:“我们攻打上海攻打的那么辛苦,这次要给国民政府一些教训——你们在南京,想干嘛就干嘛吧!”
说完,他走了。
另一面,一间小小的茶馆内,几名中年男子在讨论关于去留的问题。
“我认为应该走吧,日本鬼子没那么善良,总不会厚待我们吧。”
另一位持反对态度:“走?怎么走,城门都被日本兵守住了,往天下走?”
大伙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面容消瘦,略显胆怯的汉子开口了:“日本人,总不至于把我们都杀了吧?他们几人,我们几人?哪里杀的干净?再说了,我们都是良民,人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其余人觉得有理,都选择了认同。
但,往往想不到的,便是最有可能的——不多时,整个南京便彻底陷入地狱了。日本兵见男人便说是国民党残兵,见女人,无论老幼便强奸——这场浩劫持续了一个星期。
起初,一些国际友人还能凭借自己外国人的身份稍作弹压,但,渐渐,连“纳粹”的拉贝都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屠杀还在继续,人数不断上升。最终,三十万中国军民化作黄土枯骨——画面又变了。
山田美奈子看到,万人坑前,一个日本军人,举着刀,准备砍杀一个中国男子。男子目光阴狠,死死瞪着那名日本军人:“谷寿夫,若有来世,我为子来你为母,我要日夜折磨,要你不得好死!”
谷寿夫狰狞一笑:“哈哈,好,我等你做我儿子,废物。”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山田美奈子下意识倒退一步,恍惚间,她疑似瞧见杀与被杀的两张脸都起了变化。
谷寿夫的容貌,像极了她自己——而那颗滚动着,伤口处淌血的人头,成了她的儿子!
“欧多桑!”人头笑了,鲜血自两个睁开的眼睛里淌出:“我来了——”
“不……不……”山田美奈子开始狂奔,她想逃离南京,逃离这噩梦般的城市……愧疚,亦或是恐惧。
原来他们之间的孽缘由此开始!
但,她好似走不出去,南京显得格外大,像一座陵墓,把她关在里面。每一个走过的地方,都似来过。
“不……不……不……我要出去……”
她忽而发现,地面上多了好多具尸体,每一具都没有脑袋,脑袋在不远处。山田美奈子看见,那是徐鹏飞的脸,带着怒火,沾染鲜血。
“欧卡桑,欧卡桑,欧卡桑……”一句句,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梵唱!
“不!”山田美奈子一声尖叫,自噩梦中醒转。徐艺华亦跟着醒了,他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妻子:“怎么了?”
“没……没……”
那个梦,结合之前丈夫诉说的预言,难道是真?
不,她不信,那是迷信。或说,不愿意去信。
若这些是真的,她怎么办?徐鹏飞怎么办?她无法选择,七十年过去了,二战过去了,但,罪恶却过不去,母子间的孽缘,并非是两国军人的交锋,怎么选,怎么选,怎么选……
是罪有应得?
她祈求,若是真的,徐鹏飞能够原谅自己。——莲子心中苦。
后半夜她失眠了。
夜幕渐渐过去了,晨晓出来了,山田美奈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向自己儿子房间而去。
徐鹏飞还在睡,睡得很熟,面容安详,扬起笑意,似有满足。
她不知他的梦,只是想看他。
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当两人肌肤相抵时,山田美奈子忽而执着了起来,她认为那不过是一个荒诞的预言引发的噩梦。儿子的反叛来自于民族间的仇恨,及,他还没有长大,又加之现在更如此,年少时荷尔蒙的分泌导致的叛逆期。
她想:或许等他做了父亲便会明白自己的好了。
再忍忍,再忍忍,为了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忽而,徐鹏飞醒来了,一双眼阴狠狠地瞪着山田美奈子:“你干嘛?”
“没……想看看你会不会踢被子,怕你冻着。”但此时是九月,日本比中国更热,这个借口实在糟糕。
山田美奈子只得匆匆离开:“要天亮了,我去给你和你父亲弄早餐吧。”
说完,她匆匆走了。
吃过早饭,山田美奈子便自家中离开了,因了店是新开张的,要忙的事情比较多。而山田奈奈子则比较闲,于是特意来到徐鹏飞家中,缠着自己表哥。
她好喜欢这个表哥,说话声音极其娇羞,总是欧尼酱,欧尼酱地叫着。
“欧尼酱,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关于你在南京的事情?”她总是拼命地找着话题,想和他多说几句。
徐鹏飞冷冷看她一眼:“你想知道哪些?”
“我哪些都是想知道。”
徐鹏飞猛地站了起来:“南京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大屠杀了,是你们日本人干的,杀了我们中国人近乎三十万,而你们的政府篡改教科书,不肯承认,并说我们中国人造谣!”
他越说越激动,“你的爷爷,你的二爷(既徐鹏飞外公)都曾参与过这场战争,他们的双手沾满了我们中国人的血,这就是你想听的,对吗?”
山田奈奈子吓到了,徐鹏飞对她的口气从未客气过,但这些,亦是从未讲起的。
她知道南京大屠杀,但并不算了解,或许,与她而言认为无关。她只是百姓。
但她忽略了,自己的表哥,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刻在他骨子里的,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中国人三个字。
或许,他不是绝对的中国人,但却比大多数国人要有骨气。好多中国人,一面痛斥日本,却又一面购买着日本的东西,甚至对日本男女的酮体无比着迷。
而这些,是最让他恶心和看不起的!
“可……可你也……也算是半个日本人!”
“你闭嘴!”这不是徐鹏飞的耻辱,而是他的憎恨,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半个日本人,他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和日本没关系,我讨厌日本人,不想看到日本人,无论是你,还是你姑姑——”
“欧尼酱,”山田美奈子站了起来,走到徐鹏飞面前,一把抱住他:“我不是那样的日本人,我不是右翼,我也认为日本政府不对,日本政府应该道歉。你不要这样对我,也不要这样对姑妈,姑妈不是坏人,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徐鹏飞根本不听她的解释,用力地一把将她推开,上楼去了。
山田美奈子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但,这件事情,她谁也没告诉。
当晚,徐鹏飞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昨夜他发了一个梦,像是前世的记忆了,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一家人的苦难。
这样的梦不是没有过,而是从未如此清晰过——他忽而觉得,要摧毁一个人,杀了她乃次之,最高明,是把他得意的东西一件件毁掉。
一个恶毒而大胆的想法,自他心内升腾了。
第七章:
一个夜晚过去了,像一个时代的过去。夜晚和时代是一样的,或许它们的动荡,颜色,月亮和星星的方位不同,但,终究都是随时间淹没的产物。
次日,徐鹏飞难得的给了自己母亲一张笑脸。山田美奈子怔住了,以为自己看错,但,那是真的。
她想:或许之前种种真的只是迷信的多想。
“欧卡桑,”徐鹏飞见山田美奈子发呆,不禁叫了她一声:“我想去店里看看,可以吗?”
激动,欣喜,甚至欲要落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唤自己,亦是第一次关心起她的事业,生活。她不会拒绝。
“好,好。”山田美奈子上前热心地拉过自己儿子的手。
人的脸是会骗人的,笑的越美,杀机实际越重,没有一个要杀人的人会把自己的情绪写在脸上。
他要她痛不欲生!
走了一段路程,拐过一道道弯,到了。
那是伫立在东京角落的一家小店,已经装修好了,亦正在营业中。此时山田美奈子已经到了,正在擦着屋内的桌子。
见到徐鹏飞她显得很惊诧,昨日的不快似乎浑忘了。
她热情地迎上去:“欧尼酱。”
徐鹏飞应了一声。
“欧尼酱进来坐吧。”她实在欣喜,甚至把他看做客人般招待,端来最好的茶。山田美奈子站在一旁端详这一幕,显得愉悦。
徐鹏飞坐在位置上静静地吃茶,顺道看了看窗外。窗外,东京的大街,人来人往,车水龙马,十分热闹繁华。
这个国家曾经战败,但,逃离了制裁,又于朝鲜战争崛起,成为世界第二强国,并稳坐这把交易近乎五十年,直到就近,才败于中国之手。
他显得很不甘心。
喝完茶,徐鹏飞借口在店里度步一圈,仔细的打量清了店里的摆设,构造,以及地理职位。
晚上还留在这里吃饭。
三个人,并一张桌子。
山田美奈子热情而温柔地给自己儿子夹菜:“鹏飞,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妈妈做的红烧肉了。”
忽而她有些恍惚,这一幕太像小时候了。小时候乖巧的小孩,抱在怀里嗅他身上的奶香,有时候,徐鹏飞会克制不住地撒一泡尿在她身上,然后咯咯地笑。
她也会跟着笑。
转眼,好多年了。
这顿饭,山田美奈子一直给徐鹏飞夹菜,他亦都吃了。实际上不想吃,但,他有一个恶毒的计划。
虽然,他明确知道,这会让自己母亲痛不欲生,虽然他明确知道,这是自己母亲,但,做一些事,没有理由,如同他的恨!
一顿饭好快吃饭,三人各自打道回府。
山田美奈子心情很好,睡得很香。但,另一个房间,徐鹏飞正自床上起来。他手里拿了一瓶清酒,带着笑,走出了家门。
凭借着记忆,他摸索到了母亲的店,很轻易地打开门,很轻易地走了进来。
他有钥匙,母亲给的——站在黑漆漆的屋内,莫名觉得压抑,像是七十年前的南京,被死亡压抑。
他把清酒泼在了屋内,用一个偷来的打火机,点一只自己父亲的烟。他抽了两口,将烟丢在了地上。
酒是忌讳火的,烧起来比油更快——他望着屋内的大火,离开了。
此时山田美奈子正在睡觉,她睡得很熟,因了白天的事儿,心情格外好,梦都喜人。
但,忽而,她家电话响了起来。
山田美奈子从梦中惊醒:“怎么回事?”
徐艺华亦不知:“不知道,谁那么急?”
两人下去了。
山田美奈子睡眼惺忪的接听电话,但,只一晃,她脸色就变得十分不好,甚至话筒都没握住,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
“店……店铺出事了!”
徐艺华没有多问,两人急吼吼地出门了。
到的时候,山田奈奈子也在,她蹲在地上痛哭。消防队和警视厅都出动了,围成了一个圈。
山田美奈子望着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商铺良久才反应过来,她踉跄着险些晕倒,辛亏徐艺华眼疾手快,搀住了她。
“怎么……怎么这这样……”
这是她一直的梦想,已算是赖以生存的本能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开的店铺,就此间被毁,她的心也毁了。
“实在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消防员说着安慰人的话:“经过我们查明,应该是有人纵火,在屋内发现了空的清酒罐子,或许是有人将清酒倒在店铺里再点燃所致。”
是谁?山田美奈子惊恐起来,但,旋即,脑海中隐约浮现起一张脸。她的儿子——母子连心,她能感觉到。
警视厅此时也走了过来,年轻的警员神色显得遗憾:“请问,您可有和什么人结怨?”
“没……没有,或许是意外吧。”她的表情看上去便像是有事,警员很敏锐的捕捉到这点。他继续问:“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山田美奈子急急说道。
见她这样,警员亦是无可奈何,又问了一些例行公事的话,便也散了。
回到家,徐艺华欲要扶山田美奈子进屋,但被她拒绝。她说想自己一个人待会,于是坐在了客厅里。
徐艺华拗不过她,他知道,妻子现在最需要的是疗伤。而疗伤最好的方法不是安慰,而是一个人安静会。
于是乎他上楼了。
待徐艺华上楼,山田美奈子匆匆地也上去了,她径直进了自己儿子房间。
徐鹏飞怔在抽烟,她仿佛料到自己母亲会来,表现的十分镇定。他放下了烟:“这份礼物满意吗?杀人诛心,我知道这样才能让你心痛至死!”
刹那间,她想起了那个预言那个梦。她是谷寿夫?而眼前这位,是被他凌辱,折磨,而杀死的国军党军人?
不,不,不……是真的又怎样?即便她杀过他,但也生了他,即便他不认自己这个母亲,她也舍不得这个儿子。
“鹏飞,我是你妈妈!”说完,山田美奈子转身就要走。但,忽而,她瞧见自己丈夫徐艺华正站在门口。
他眼睛瞪得老大,布满血色,似要杀人,充斥恨意。
不待山田美奈子反应过来,他快步冲到徐鹏飞面前,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殴打:“你个臭小子,死小子,小畜生,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山田美奈子急忙冲过去:“店没了可以再开,儿子没了就真没了!”
“没了就没了,现在科学那么发达,我就不信我们不能再要一个——”
打骂了一阵,徐艺华抓过徐鹏飞的手就往外走。
山田美奈子欲要阻止,但奈何徐艺华力气太大,她跌在了地上,只能扯住自己丈夫的裤角。
“你要带他去哪?”
“送他去警局,”徐艺华冷冷地说道,不带任何感情:“我要这小子为他犯过的错事负责!”
“不要,如果你把他交给警察他就要坐牢,那他后半辈子就毁了!在中国也好,日本也好,一个坐过牢的人,不会有女人嫁给他,也不会找到一份好工作,你不要啊!”
山田美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