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听到营长喊道“进来”,我才推门而入。
营部很大,在我们新兵寝室的楼上,像是把与楼下一样大的寝室打通了两间,作为办公室用,靠着墙壁面对面摆着四张桌子,旁边还有个小门,是营部首长值晚班睡觉的地方。
营长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教导员坐在背对窗户的一张办公桌前,他对面的两张办公桌前坐着两位四个兜的干部,那时早就取消的军衔,干部和士兵的区别,就是看上衣军装有几个口袋,我们也叫兜。
那两个干部一个三十出头,一个四十出头,我都没见过,三十出头的那个一脸杀气,看上去就是一个比较嚣张的正职干部,而那个四十出头的慈眉善目,有点象司务长或者其他副职干部。
我齐步走到他们面前,“啪”地一个立正,朝他们行了一个军礼。
“嗯,”教导员用目光朝我示意了一下,让我在四张办公桌边上,已经准备好的一把木质椅子上坐下:“坐下吧。”
“是。”我齐步走到椅子前,腰杆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
与身材高大魁梧的营长截然相反,教导员个头瘦小而单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但透过镜片射向我的两道目光,却象两把利剑一眼,似乎随时可以洞穿我的心思,让我不寒而栗。
教导员手里拿着一叠材料问我:“你是一排二班的张子晨?”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起立:“是!”
“嗯,坐下回话就可以。”
“是。”我再次腰杆挺得笔直地坐下。
教导员两眼看着那叠材料,冷不丁地问道:“你认识张道陵吗?”
我愣了一下,在脑海里迅速搜寻了一遍所有的记忆,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谁,为了不节外生枝地给自己添麻烦,我果断答道:“不认识。”
教导员犀利的双眼从手里的那叠材料上移了过了,入木三分地盯着我再次问道:“张松涛呢?”
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甚至当教导员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定又圆又尖的高帽子,戴在一个长相猥琐的老人头上,上面写着“腐朽封建王朝的孝子贤孙”。
那个老人的胸前还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牌子,上面一行小一点字的内容是“牛鬼蛇神、流氓”,下面是“张松涛”三个大字,而且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叉。
那个名叫张松涛的老人就是我的二爷。
不过解放前,我爷爷就与他分家并且断绝了来往,否则我参军的政审是通不过的。
听到教导员问道二爷的名字,我立即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认识。”
教导员把材料合上,我只要稍稍瞟一眼,就能看见那些是什么资料,不过此时此刻我危襟正坐,两眼迎着教导员不敢斜视,因为我们学过保密条例,不该看的不看。
教导员把椅子朝前挪动了一下,看着我说道:“那你把昨天到三号岗哨站岗的情况,详细地说一遍。”
我立即毫无保留、毫无遗漏地重复了昨天对营长说的一切。
教导员听后回头看了营长一眼,营长没吭声。
我想教导员还在向营长求证,我今天对他说的,和昨天对营长说的有什么不一样,而营长的沉默,无疑证明我所说的没有什么问题。
教导员回过头来起身对我说道:“来,跟我走。”
我立即起立,等教导员从我面前走过,我才转身,接着是那两个干部也起身朝门外走去,我准备等营长走后再跟着出去,营长却示意我走在前面,等我走出营部后,营长关上门走在最后。
我们的营房门口就是一个操场,我们一排三个班的新兵就在那里训练,每个班本来都是八人,只有我们二班现在只有六人。
看到我走在四个干部中间,战友们都朝我投来疑惑和异样的目光,我也有种被押着上刑场的感觉,浑身很不自在。
营部共有四栋两层楼的营房,正对大门的就是营部,楼上是营部首长们的办公室,楼下是我们一排三个班的寝室。
靠近营部左侧第一栋是二排和三排新兵的寝室,第二栋是食堂、炊事班和警卫排的老兵居住的地方,靠近营部右后侧的那栋则是库房。
全营部一共有三个岗哨位,一号岗哨就是营区的大门口,二号岗哨是后山坡下弹药库的大门口,三号岗哨就是我昨天和付小军站岗的后山顶上的岗哨。
除此以外,每栋寝室营房门口还有一个岗哨。
教导员在前面引路,并未带领我们到三号岗哨现场,而是朝营部右后侧的库房那栋楼走去,令我感到十分诧异。
库房那栋楼一楼最头边两间是紧闭室,只有里面有战士被紧闭的时候,门口才会放个岗哨。
当教导员带着我们朝第一间禁闭室走去的时候,我懵了:好好的,凭什么关我紧闭呀?
教导员走到禁闭室门口,对那个警卫排的老兵说道:“把门打开。”
“是。”
那个老兵把禁闭室门上的锁打开后,教导员朝我一摆头,我心里虽然不服,但嘴上没敢吭声,而是迈着齐步朝禁闭室走去。
一走到门口我更懵了,因为我发现付小军正坐在禁闭室里面的床上,目光有些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后,又把脸偏向了窗外。
“这......”我看了一下付小军,又看了一下教导员,最后看了一眼营长,忙不迭地说道:“这怎么可能?我以一个革命军人的名义向主席发誓,付小军他......他......”
我本想说“他确实死了”,但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是下文来。
营长、教导员和那两个干部个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似地。
说实话,我当时连要死的心都有了。
人家付小军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却说他死了,而且还振振有词地说他好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后,被活活的吓死了,放在现在也就是造谣中伤,可在那个年代,我等于是宣传封建迷信活动,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呀!
我赶紧回身冲过去,抓着付小军的两只胳膊急切地问道:“小军,昨天晚上怎么回事?你不是把我吓跑后,自己跑了吧?”
付小军不敢与我对视,无可置否地苦笑了一下,把脸偏到一边去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尤其是在营部里,教导员已经提到过我二爷的名字,虽然我爷爷那代就与他断绝了关系,但如果部队上纲上线,硬是把我与二爷联系在一起,我可就死定了。
轻则天天被批斗,重则有可能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家。
如果不是首长们在旁边,我真的就要抡起拳头暴揍付小军一顿。
这时教导员走过来对我说道:“放开他。”
我只得垂下双手,两眼很恨地盯着付小军。
教导员接着说道:“走,到隔壁去。”
我耷拉个脑袋,跟着教导员来到隔壁那间禁闭室,那个老兵把付小军那间紧闭室锁上,营长和那两个干部也跟着走进了隔壁的这间禁闭室。
“说吧,”教导员两眼冷酷地盯着我,问道:“你和付小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经六神无主的我,急得满脸涨红地解释道:“教导员,我......我说的是真的,他......”
没等我说完,那个三十出头的干部冷不丁地从旁边踹了我一脚,我一个踉跄趴倒墙上差点摔倒。
“张子晨,你小子再不老实,我现在就把你抓走!”
换在平时,我肯定要叫喊“凭什么打人”,但现在我却无语了。
毕竟我是营长和教导员的兵,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看到那个干部直接对我动粗,教导员和营长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
教导员向我介绍道:“张子晨,这位是团部保卫处的高干事,希望你能够老老实实地交代你和付小军的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用不着我再跟你解释了把?”
听到“罪行”二字,我小腿肚已经哆嗦起来,心想:就算我造谣惑众,把个活人说成死人,最多也是犯错误而不应该是罪行吧?
在看到那个高干事居然是团部保卫处的,我想这事闹大了。
“教导员,”我哭丧脸地哀求道:“我......真的没骗你们,我......”
我的话还没说话,高干事扬起首长又朝我“啪”地煽了一个耳光,恶狠狠地对我说道:“你小子还不老实,我现在就把你铐起来!”
说完,他就伸手从腰间取下一副手铐。
看到那副手铐我几乎尿了。
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一旦某人犯了错,人们首先要分清的是人民内矛盾,还是敌我矛盾。
而在地方上,即使是批斗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甚至把他们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时,也只是五花大绑,这个高干事居然对我动用了金光闪闪的手铐,敌我矛盾是肯定了,还不知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我真的哭了起来,毕竟我刚刚十八岁,入伍前还是个共青团员,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呢?
“首......长,我真的没干什么坏......坏事呀?呜——”
高干事两眼圆睁,抬手就要抓我的手腕,一直没吭声的营长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拍了高干事的肩膀一下:“老高,等会。”
高干事这才一脸凶相地退到一边。
忽然,我看到一股鲜血从高干事的帽檐里流了出来,象一股浓浓的红漆流了一脸,他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