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芝平摆摆手,流泪叹道:“应该我说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
彭炳然道:“我是说槐花的事。”
“炳然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今天的惨败吗?你就是器局太小,行事难以抓住实质。乌槐花不过是一个玩物,供你我叔侄娱乐一下而已,岂能当真,难道她会成为让我们叔侄互相残杀的貂蝉!”
“叔——”彭炳然脸上愧赧之色更甚。
“不要纠缠这些细末之事了!如今的局势已糜烂至不可收拾,你有什么办法渡过眼下的难关吗?”
彭炳然没有回答彭芝平的问题,而是满目喷火地骂起邓柱铭:“叔,你看走眼了,邓柱铭那个王八蛋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跟谢贵斌一唱一和,不仅排挤了孙未果,还借着干部交流,彻底清洗了刑警队,又鼓动着那帮年青人瞎闹。叔,现在芹圃县公安局,就数邓柱铭跳得最高。我想好了,要是真不行了,能跑我就跑,跑到境外去,看他谢贵斌也好,邓柱铭也好,能抓得住我?如果跑不了,我就杀了邓柱铭,跟那个王八蛋同归于尽!谁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活!”
彭芝平道:“跑,带着老婆孩子?你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江湖浪子,是有产业、有老小的土生土长的芹圃人。退一步讲,就算你能带着全家老小跑到国外,你在芹圃县的房产门店、祖坟祠堂、袍服亲戚,你都能带走?俗话说,跑得和尚跑不了庙,就是这个意思!”
“叔——”彭炳然眼里射出意想不到、想要迟疑求证的复杂光芒,“你的意思,我只剩一条路可走,干掉邓柱铭,与他同归于尽?”
彭芝平默然端起茶杯饮茶,良久,抬起头来,老泪纵横:“炳然,杀不杀邓柱铭不要紧,只要我还在,邓柱铭迟早会死得很惨,但眼下可顾不上他,得先拯救我们自己。这十几年来,你玩得这么大,风光豪横,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妒忌憎恨,都巴不得我们彭氏家族遭遇灭顶之灾!你如今既已事败,不如勇敢地站出来,主动承担起全部罪责,以一人之力拯救全家、全族,兴许我们彭氏家族尚能断尾求生……”
“凭什么要我一人承担全部罪责!”彭炳然叫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们彭氏家族的人,包工程挣大钱、结成伙捞官职、吃香的喝辣的,叔叔兄弟、婶婶妯娌、子侄甥婿,哪一个哪一家落得后、吃得亏,凭什么出了事全当缩头乌龟,只将我一个人往前顶!”
“你尽管骂,出出心中的怨气和怒气。你问得好,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往前顶,原因很简单,这个事情是由你的城南帮起败,这么大的事也只有你才能顶得起!这是明摆着的,我不信你看不见?不过你放心,只要你顶了罪,保全了我们大家,你那个小家的老人和孩子,会在全族人的关照下照样生活得很好,不会受到什么大的影响。如果你不愿意牺牲自己,非得牵扯着全族共同遭殃,那你的一家老小照样难逃败亡的命运,正所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彭芝平的话完全不能说服彭炳然,他红着脖子高声犟道:“事情走到今天这步,责任完全不在我,是你非得要侄女冒李正坤的名去上大学,惹上李正坤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犟种,才使他攀附上云生来一起来对付我们。要是你当初听我的劝,不是非要侄女去上大学,或者拿钱随便上个什么大学,而不是非得要上桑青大学这样的重点大学,也不会有后来这一系列的麻烦事。可——你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我的意见!现在出事了,你作为族中长辈,又是我们彭氏家族的头儿,你不出来承担责任,反而将我一个小辈往外推!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彭家的列祖列宗吗?还象个长辈的样子吗?呜呜呜——我后悔呀——呜呜——”
“闭嘴!”彭芝平一巴掌狠拍在茶几上,茶几上的茶杯震落地上,不仅把彭炳然吓一跳,躲在门口偷听的乌槐花也被吓一跳,“平时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关键时刻怨天尤人,哭哭啼啼,没有主意,不敢担当,十足的窝囊废加窝里横!大丈夫立世,有成有败,原本平常,事成呼风唤雨,享受富贵,事败一身担当,不连累家人,你却想撇下家人、族人不管,自己独自逃跑,苟活于世,你扪心自问,你还能算是彭氏子孙吗!”
一通“义正词严”的斥责,骂得彭炳然从头凉到脚后跟:看来彭芝平已铁了心要自己以死担罪,丢车保帅!
彭炳然之所以抗拒彭芝平的安排,反应这么大,不是认为自己不该承担责任,而是从内心深处惧怕死亡。怕死原是人之常情,事到临头才知道其中的滋味,彭炳然此时才体会到,以前自己动不动就以家人相威胁,逼迫落入法网的关键弟兄自我了断,或安排杀手杀人灭口,杀手被抓又被灭口等行径,实在恶劣、卑鄙、残忍到无可复加的地步!
如今天道好轮回,彭炳然的堂叔彭芝平,以彭炳然的家人胁迫彭炳然尽快自行了断,彭炳然心头充满荒唐恍惚的感觉。
骂完之后,彭芝平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开导、劝诱、威胁、恳求等等,彭炳然不知道是出于对彭芝平冷血无情的绝望,还是想急于摆脱荒诞恐惧的氛围,总之到后来便麻木地点头如捣,同意了彭芝平要他自杀承罪的安排!
走出花花会所,彭炳然头昏脑胀,拿不准是回家还是去单位,还是去别的地方,漫无目的游荡一阵,不觉来到城南帮的巢穴——大运来茶楼。
这里早已树倒猢狲散,关门大吉,彭炳然在门口徘徊流泪,看着黑漆漆、虚掩着的大门,想起这里曾经灯火辉煌、万般繁华,如坠梦中。
他推开大门,摸黑上到二楼,来到位于角落里的员工厨房,锁上房门,关死窗户,打开炉灶上的天燃气开关,然后在墙角落里蹲下来……刺鼻的味道渐渐弥漫过来,越来越浓。
彭炳然先是将头扭来扭去,想找一处没有刺激气味、空气清新的地方,当然他的愿望落了空,似乎全屋都已充斥着要命的燃气;他又想:我要跟自己做个游戏,摒住呼吸,看到底能憋多久的气?
他用手紧紧捂住口鼻,下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不松开——在憋得心头犹如万千钢针猛扎、再不松手便会憋死的情况下,他只得松开手,不顾一切张开嘴猛吸——这样循环往复,折腾了大半夜,虽然松开手后吸入的气息还有刺鼻的味道,但竟也没有要他的命,刺激的味道似乎也越来越淡。
难不成炉灶的气眼堵了?还是暗中的鬼神不让我死?彭炳然用手拍了拍昏胀的脑袋,起身打开窗户,立时涌入一阵异常清新的空气,不觉贪婪地饱吸起来,如同再生。
在窗口站了很久,东方都已开始发白,彭炳然清醒过来,打开房门走出厨房,上到楼顶。楼倒也不是太高,只有五层,但如果纵身跳下,也足够摔成肉饼。
彭炳然摩摩蹭蹭站上顶楼边沿,木然地仰望了一眼曙色初显的天空,便闭上双眼,象一截枯木一样往下倒去……
“朴嗵——”彭炳然跌在地上,浑身疼痛传来,但痛感并不强烈,不觉心生疑惑:从这么高的楼层摔下来,还没摔成肉饼?
他缓缓睁开眼,却见自己并未跌到楼下地面,而是反跌到了顶楼的楼板上——实在太不可思议,除非有人将自己往下倒的身体凭空扭转过来,才能倒向身后的顶楼。可这凌晨的楼顶,除开自己,什么人也没有,莫不有鬼?
彭炳然忍痛爬起来,再次站到楼顶边沿往下望,无论如何想不通凌空往下倒,怎会反身往后跌。他眼前浮现出李正坤的面孔,似乎李正坤正站在前面的虚空里促狭地看着他。太他妈邪恶了,连死都要来搅和,彭炳然心头闪过一丝恐惧和厌恶。
他突然纵身往前一跳,整个身体骤然凌空,急速往下坠落。
彭炳然心中一点不害怕,得意地想:这下老子看你如何阻止我?
耳旁呼然生风,心头没着没落,典型的自由落体体验,彭炳然心头刚飘过对李正坤斗争取得胜利的喜悦,立时便被失重跌落的恐怕攫住,不得不再次紧闭双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人堆里,柔软而拥挤,还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又觉得重重跌到地板上。莫非又他妈反跌回顶楼了?赶紧睁开眼,这下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刚才:已真真切切躺到楼下地面。
可他感到身上的疼痛程度似乎比上一次还轻,站起来扭扭腰摆摆身,竟然毫发无伤!
彭炳然抬头望着高高的、若干秒钟前才站在上面的楼顶外沿,想起两次跌落时的诡异和厨房燃气的逐渐消散,心中忽然醒悟:我们叔侄再厉害,也只能对付人,而对付不了李正坤,因为李正坤不是人!
彭炳然来到大门外,坐在门口,眼见着天色渐渐清明,初夏的阳光洒满四周。
大约八点过,一辆车驶到门前,摇下车窗,邓柱铭从车里探出头来:“老彭,坐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
“哦——”邓柱铭大出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要过来?”
彭炳然没有说话,起身来走过来,打开车门坐上车:“我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