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金兰哆嗦着双手上纽扣下纽,张开十指蓖梳了几下蓬乱的头发,顺便穿走了崔国柱的大裤衩,不慌不忙走出了崔家大院。
一只黑猫正蹲在院侧厨房屋檐的红瓦片上朝她虎视眈眈,见有人同它四目相对,迅速团个身,哗啦踩响了一片红瓦,消失在垂挂于屋顶斑驳的荔枝叶里。
“欧兰啊,去做什么?”
“欧兰啊,豆田锄了吗?”
“这不准备去了吗?”
她觉得每一个人跟她打招呼都是故意的,都在嘲笑她,但她还是大方得体得回应对方,报以灿烂的微笑。
“欧兰啊,我家新媳妇进门快一年了,孩子都快生了,什么时候能分到田啊?”
“排队排队,按顺序。”
“欧兰啊,我家的糖好像少分了一袋呀!”
“去找国柱,这事我不理的!”
不管是村民的任何好言坏语,她都报以微笑,一种无法言喻的微笑。
而她的一双儿女,放学后早就饥肠辘辘,跑进灶间翻开饭锅,见一丁点残羹剩饭都没有,便撕掉从村子北边部队转业干部宿舍里淘来的几页《保卫延安》残本,划了半盒火柴,引燃两根劈柴,把大鼎烧得直冒烟。哥哥阿俊则搬了张竹凳爬上灶台,倒入半碗白砂糖炒着。
“好了吗?好了吗?”看火的妹妹阿霞闻到了焦糖的甜香,着急地问。
“快了快了。”阿俊趴在灶台上举着大铲子,昂起头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着挂在上面的油褐色焦糖丝。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阿霞歪着一条松散的小辫子,鼻子碰了一抹灶灰,跳起来嚷嚷。
“去去。”阿俊挥手拨开妹妹,把烧得乌漆麻黑的焦糖稀铲入瓷碗内,两个孩子便蹲在地上你一指头我一指头地抠吃起来。
“真甜!”
“好吃!”
“吃啥呢?”陈阿水迈进灶间,看见两个小鬼头碰头蹲在地上。
“阿爸——”
“来,给我点。”
今天陈阿水的手气不太好,输光了身上所有的私家,对家跟他开玩笑说:“阿水啊,再输就赌你家欧兰哟!”
那不使得!他可不能自己给自己种牧草,于是就垂头丧气回家了。
他抠着干巴在瓷碗壁上的焦糖丝,举手看了一眼黑指缝,哭笑不得,说:“下次不许再炒糖吃了。”
“为什么?柜子里那么多。”
“不许到外面讲我们家糖多!”
急急忙忙赶回家的欧金兰顾不得教训两个孩子,赶紧刷洗锅壁灶台,哗啦哗啦地舀水烧火,淘米洗菜。走来走去间,不知不觉从她的裤管里掉出来一团灰布,被阿霞看见了,拾起来抖开,不假思索就拿给她爸去了。
吃饱喝足,孩子们都上学了。陈阿水把老婆按在门槛上结结实实狠揍了一顿,然后叼根烟把崔国柱堵在去村部的巷子里。
“怎么着吧?”他把那条破裤衩举到崔国柱鼻子底下,龇着一口黄牙,斜叼着卷烟,恶狠狠地说。
“你说怎么着?”崔国柱冷冷地说。
“八百!”
“抢银行吧你!”崔国柱拨开陈阿水要走。
“可以,只要你不怕吃枪子。”陈阿水吐了一团烟雾出来,冷笑着。
“五百。”
“八百。”
“五百,无啰。”
“明早。”
“不行,十天。”
“五天,没得商量。”陈阿水吐掉烟蒂,特意伸脚使劲地在地面上蹂踩着。
“土匪!”
“嗯呢。”
望着陈阿水得意忘形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弯处,崔国柱朝地上气急败坏“呸——”地吐了一口痰,暗自骂自己:“妈的,比嫖娼还惨重!”
但是,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三天后,应该是日夜跟踪尾随了陈阿水三天后,这位年近半百的老生产队长终于逮到了反攻的机会。
他远远地跟着陈阿水躲在阿丰家的蔷薇篱笆后,观察着隔壁眼镜清家院子里的动静。目送完眼镜清骑上自行车到洞湖口国道上去挣脚力钱,再听见眼镜嫂哄出去一双儿女,从里面栓上院门。
陈阿水心痒痒喜滋滋地朝手心里吐了一口水,急急地搓两下,蹑手蹑脚翻飞上墙头攀爬到二楼的走廊,紧接着就听见主卧里“扑通扑通”的楼板响。
“菜包啊,赶紧和你阿妹回家,你老父娘底买了一堆好吃的,躲房间里偷吃呢!这么傻,姊妹俩被骗出来玩!”崔国柱走到大队社员食堂埕里,从趴在砖面上玩弹珠的一堆孩子里找到菜包兄妹,煞有介事地站在他们跟前说。
听说有好吃的还不给他和阿妹吃,菜包“滋溜”吸了一下垂挂在上唇边的黄鼻涕,连地上还未论输赢的玻璃弹珠也不要了,拉起蹲在一旁观战的阿妹就飞快地往家跑。
柴院门“啪啪啪”被四个小拳头狂乱地砸响起来了,眼镜嫂慌忙到阳台上探头观察,见是自己两个孩子,便叫陈阿水赶紧翻阳台原路返回。
陈阿水动作敏捷翻过阳台准备跳墙时,双腿被崔国柱在下面死死钳住了。
“做什么?”
“八百!”
“放手!”
“抓贼啦!”
“行行行,你阿紧放手!”
晚上,阿梅跟阿丰悄悄讲了看到陈阿水在隔壁厝墙头被崔国柱逮住的事情,夫妻俩对着火油灯跃动的火苗咯咯咯咯笑了一个多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