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吹过学堂,操场上刮起迷乱的细沙,四周渐黄的垂杨柳婆娑起舞。一群顶着和煦晨光上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奔跑过操场,争先恐后跑进教室,吵着比着谁是“第一名”。每个班级里,总会有几个好胜争强的学生,比着当“第一”:上学第一名到教室,放学第一名回到家,回家后第一名跑到晒谷埕上玩,打扫班级卫生第一名完成,老师提问第一名举手……当然,在老师与家长眼里,考试成绩第一名那才是硬道理。
有外向的,自然有内向的。有好强的,便有腼腆的。有争着样样得第一的,甚至连考试交试卷哪管答案正确还是错误,都要抢着第一名上交。相反的,也就有那么些个没心没肺的孩子,随心所欲到把书本都卷成了“万花筒”,甚至今天丢了笔明天忘了本,夏天忘了水壶冬天落了帽子。
“第一”两字在香妹心中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她只知道要按时上下学,要每天上学时站在竹篱笆院门口回头朝站在屋檐下目送的阿嫲喊:“阿嫲,我去读书咯!”散学回家时大老远往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的土格灶间喊:“阿嫲,我放学啦!”
“当当当,当当当……”老校工急切地敲响了悬挂在二层教师办公楼上的上课钟,刚刚还在喧闹的沙土操场和教室门前的走廊立刻归于平静。紧接着从一间间教室里纷纷传出异口同声的“老师好!”喊得斗志昂扬,喊得振奋人心。
幼儿大班卷着一头时尚短发的林如茵老师,拥有着同春天般和悦的声音与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很少站在黑板前的讲台上虎视眈眈,而是直接轻步徜徉在一排排课桌的间隙,给孩子们讲俄国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教孩子们拍手唱儿歌。偶尔需要板书教学拼音算术或美术时,才正儿八经地端起丰润的姿态,执起教鞭一板一眼地教起孩子们如何正确发音,如何数数:“张大嘴巴ɑɑɑ,公鸡一叫ooo……”“1像铅笔能写字,2像小鸭水中游……”
上课前点名是一项每天的正式必修课。如茵老师站在前两排靠窗户的课桌间隙,高高地举着点名册,点一个同学的姓名,她便微微抬头温和地看一下应声起立或举手的同学,然后颔首示意他(她)坐下,接着念下面同学的姓名:“杨素玲——”
“到!”杨素玲站起来高声答应。
“好,请坐。蔡冬梅——”如茵老师环视了一下教室,蔡冬梅坐在座位上举起右手,吐了一下舌头赶紧应着:“到!”
“下次声音大一点哟。”如茵老师接着往下点名:“施香儿,施香儿,施香儿……”
同桌轻轻摇了一下早已把头藏入桌底的香妹:“嗨,到你了,到你了。”可是,任凭老师和同学怎么善意地提醒,她始终像受惊的鸵鸟一般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不敢抬头喊一下“到”或是举个手。
对于这个脾性有点独特的学生,如茵老师也是绞尽了脑汁:上课点名,鼓励起来讲故事,到黑板上默写拼音数字,参加腰鼓队表演,玩老鹰捉小鸡当“老鹰”……
香妹除了会在站黑板前哆哆嗦嗦默写出完整的拼音和数字,其他那些五花八门的趣味活动,她不是躲起来就是落在后面拖后腿。如茵老师思来想去,得出一个小结论:可能她从小就这么胆怯吧!或许另有原因。
她清楚地记得不久前排练国庆腰鼓舞,香妹本来是幼儿班舞蹈队里跳的最好的且是领舞呢,结果因为家里拿不出也借不来一件像样的裙子,最终放弃了参加表演。此后,她变得更加沉寂了。
于是,如茵老师决定哪一天趁着放学回家路过校舍后面的农田时,特意留心去碰上在那里劳作的山里英一回,然后告诉她一声:“你家香儿的胆子太小了,回去多鼓励一下她……”
秋阳在西山的肩头洒下缕缕温暖的阳光,温和地散发着隐入晚霞前的余热。
香妹背着书包蹲在路边的一棵枯荔枝树桩旁边,认认真真地数着岁月斑驳的年轮。她举起稚嫩的食指轻轻的按在树桩的断面上,指肚轻轻地拂过那些早已腐朽的坑坑洼洼的年轮,好奇地数着:“一圈,两圈,三圈……咦——”
忽然,她惊奇地发现这些凹凸不平的年轮像极了她指肚上面的纹路。
“原来树头也有螺呀!”香妹自言自语着,“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一个问题:“这个树头的螺到底是真的螺呢?还是簸箕螺呢?”因为阿嫲说过,指肚上的螺要是真的螺才好命,像她十指肚上的螺都是假的簸箕螺,连个碗都拿不住还老摔碎,真愁人。
她看见树桩底下朽烂的地方布满了一道道微微隆起的小泥路,那是白蚁的巢穴。旁边还滋长出了一株小小的薜荔藤,顺势攀爬到了树桩年轮的边缘。
她拾起地上的一根小枯树枝,把附着在树桩上面的微黄色泥土拨开,从里面慌慌张张地爬出来了几只白蚁。
“哎呀!虫子!”香妹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簌地站了起来。树桩旁边拴着一头轮到她家值牧的老黄牛。
老黄牛静立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尊淡泊的雕塑。它仰起头望着西天橘红的晚霞,干涩的眼角还残存着不知何时淌过的深色泪痕。香妹跑到路旁拔了几棵青草,放到了牛鼻子前面:“牛,你吃吧,你都不吃,肚子会饿的。”
老黄牛并不吃地上的干草,也不吃香妹刚拔的青草。它终于慢慢地张开嘴,慢条斯理地来回磨了两下牙床,闪了闪左耳朵,低下头伸出肥硕粗糙的舌头,在香妹的手上轻轻地舔绕着。
“嘻嘻,真好玩,真痒啊!”香妹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她喜欢跟老牛说话,喜欢同花草说话。
晚霞中飞来了一只漂亮的红蜻蜓。
红蜻蜓飞过蓬勃的青草丛,飞入路边清澈的小水渠,把尾部一点一点地蘸着水面飞。很快,不知从哪里又纷纷飞来了几只红的、蓝的,还有金色的蜻蜓,来加入这个黄昏水面舞会。它们你来我往地追逐着嬉闹着,把趴在水面上捕食的蜉蝣吓得拼命跳起来。
那是在跳人生无限好的探戈。
山尖的夕阳,圆圆的,红彤彤的,像极了香妹苹果一样的脸蛋,又把香妹苹果一样的脸蛋也照得越发红彤彤了。晚风捎来了阿嫲赶过来牵牛、同时呼唤她回家吃饭的声音:“香儿哎,赶紧回家吃晚饭喽——”
“牛,我先回家喽!”她拍了拍老黄牛弯弯的犄角。
然而,本该一如往常兴高采烈地回家去吃晚饭的香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懵了:刚要迈进门槛,就被随后回家的母亲山里英叫住了。
山里英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从院门外风风火火走到屋门口,阴沉沉的脸上像被什么事情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她等不及把肩膀上的农药喷雾器卸下,便一把抓住香妹摁在跟前的石门坎上,拿起喷杆劈头盖脸就朝女儿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问:“你给我讲,为什么,为什么老师点名不回答?”
“你是傻瓜吗?每个人都知道回答到,你连个到都不会说,你傻了吗?”自己生了一个“傻”女儿,连上课点名都不懂得回答,还让老师告上门来,山里英觉得真是大丢颜面。
把老黄牛栓进生产队的牛棚后,夕阳已经完全落山了。阿嫲回家见状一把抢过孙女,哭哭啼啼着拉到房间里面去。
“为什么,香儿啊?老师点名你为什么不回答呢?”阿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询问着,摸着香妹手臂上的一道道红印子,心疼不已:“光知道你天天上学放学,好好的……”
香妹不断地抽泣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低下了头。
晚上,山里英抚摸着调皮活跃的胎动肚子,问丈夫老跃进:“咱们是不是生了个傻女儿?”
老跃进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睡他的大觉去了。
……
那天上课前点名,香妹依然躲在自己构造的臂弯里不作声,如茵老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应对上课点名的尴尬让她勉强混过去了,而接下来要面临的考验,则是很多小朋友们所料不及的:大队诊所的两名赤脚女医生背着印有红十字的褐色药箱子,来到了班级里——打预防针。
还没等她们打开药箱子,整个幼大班就如同炸开的锅,沸腾了,乱了套了:撕心裂肺哭喊着要逃亡的,趁乱钻入课桌底下躲避的,压缩到墙角门后叠罗汉的……老师堵着门“威逼利诱”,医生挨个“老鹰捉小鸡”。这时候没有人站出来争“第一名”了。
“啊!吵死啦!啊!啊……”一声刺耳的拉高八度长音,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慑住了。寻声而去,没想到偏偏是这个平日里经常被同桌欺负、胆小如鼠的香妹,此时对同学们那些畏缩的举动发出了十分反感的抗议。她像是独唱完一首歌曲后,面对观众们鸦雀无声的尴尬,赶紧闭上嘴巴红着脸勇敢地走上前默默撸起袖子,稀里糊涂当了头一回“第一名”。
看到香妹面无惧色,一些胆大的同学也在老师的安排下,一个个陆续接受了疫苗注射。
过了几天,山里英挺着大肚子在校舍后面的责任田里种芋头,远远的看见如茵老师就招呼起来:“老师啊,我家香儿最近表现何如?上课有没有积极一点呢?”
老师笑了笑说:“还是那个样啊,太文静啦!我一直鼓励她。她还是声音是含在喉咙里的,蚂蚁都听不见......”
“唉!其他的呢?”山里英继续问。
“不过作业倒是会做,拼音算数都会写……”老师答道。
“唉!这孩子,不是傻瓜就好……”山里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