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宽阔寂静的柏油路两旁,种着排列整齐的马尾松,零星的几头黄牛散落在树下,低头用力地贴着地面啃青草。清凉的秋风从坡上吹起,马尾松“沙沙沙”轻歌曼舞起来。
忽然,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树洞里扑棱棱冲向瓦蓝的天空,在云端悠闲地盘旋起来。偶尔缓慢地驶过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给正在横穿十字路口去九华农场的农夫让行。
耙秋,在过去煤炉未兴起前,是每家每户婶娘们的劳动必修课。农户们的柴草间里,总是散发出一种古老气息的芬香。除了山上砍下来的柴木,田间收成的稻麦秸秆、甘蔗叶、黄豆花生秆等等,平日里抽空到附近耙秋得来的败叶枯枝,可用于贴补部分炉灶燃火之需。一挑箩筐一竿竹耙,或挑或背,房前屋后,村里村外,林子里,道路边,一年四季,婶娘们总是把地面甚至低矮的檐角梳理打扫地干干净净。
耙秋,这项光荣的任务且必须传承的劳动技能,基本上是传女不传男:从阿嫲传给娘底,再从娘底传给女儿。一辈辈的巧妇们,可以难为无米之炊,但绝不能断了灶膛烧鼎之火。
刚学耙秋的婶娘仔会背个夏季用来采荔枝的小钩篮出来,最爱听别人家途经树下时夸赞她了:“喂啊!某人今日出来耙秋,多髁手直!多勤劳!”听得她小脸红扑扑的,心里美滋滋的,活干得更起劲了。
于是很快,谁家婶娘仔那么小就勤劳能干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村子。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子们听闻后也不甘示弱,纷纷背起篮筐扛起竹耙子,加入了耙秋的队伍,暗中较着劲比着勤。
“阿嫲,我也要钩篮去耙秋!”香妹恳求着。
阿嫲没有搭理她。
“人家阿美都有去!”她有点着急了。
阿嫲合上门,用竹耙子穿起一个破箩筐,筐里放着一把跟歇了蛋的老母鸡尾巴似的短扫帚,扛在缀满补丁的肩头上,领着香妹去部队操场边上扫马尾松的落叶。
“我的呢?”香妹委屈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不是你做的。”阿嫲一改往日的慈爱,拒绝得不给任何理由。
柏油路上的马尾松、南洋杉等乔木是村东驻军部队于大几十年前种植的,棵棵树围一个大人都环抱不过来,已经可以用参天来形容了。它们笔直而挺拔,粗壮而坚韧,看似四季长青,实则那些长线状、针状叶是在不停地更新换代。村里的婶娘们便不停地扫起它们,捆得整整齐齐、扎扎实实的,再分成一小把一小把码入自家的柴禾间,供素日里三餐之火。那些从高高的树上偶尔掉落的干枯枝干搜集起来,到了腊月用上大灶,炊红团做豆腐什么的时候就派上大用场了。谁家的老柴间里是否塞满了各种齐整的枯枝与落叶,便能断出其家境情况和主妇的治家能力。
若是碰巧遇上部队的阿兵们组织出来搞卫生,一大堆一大堆的落叶便可以轻松地纳入筐中,幸运的婶娘们会喜笑颜开地挑着塞得满满当当的马尾松和南洋杉枝叶的箩筐,任临时用竹耙客串成的挑子坚硬地硌碾着肩膀,咿呦咿呦荡荡悠悠着消失在部队招待所条石墙拐弯处,一路疾走在回村的乡间小路上。
当然,谁家要是有本军属通行证,那更是一件无比荣光的事情,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驻军非禁地扫落叶了。左邻右舍难免羡慕不已,关系好的还能借来用一用。香妹的本家邻居便有一本,但是他们从来不肯借给她家用,因为吃公家粮的他们非常嫌弃这门三餐不济的穷亲戚。
今天,阿嫲和香妹蛮幸运,刚把轮值牧的老黄牛栓在一棵马尾松下,一位拿着竹扫帚的小战士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朝祖孙俩招手,喊道:“嗨!老太婆,这边来,这边来!”
阿嫲心领神会,端起箩筐飞快地跑过去,蹲在一堆堆锥形的枯枝败叶前,一捧接一捧地把它们塞进筐里,并扭头对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的孙女紧张地喊起来:“香儿,快过来一起来帮忙装啊,手脚一点都不麻利!”
紧急召唤下,香妹才如梦方醒,上前蹲在阿嫲身边一起装秋叶。
温暖的阳光金子一般地从树缝间照射下来,香妹双手捧着一把散发着松香的叶子,不禁站起身面朝东南方微微昂起头,眯着眼睛陶醉起来。耳畔传来阿嫲无可奈何的声音:“又烧神发呆喽!”
像是做了一场温馨甜美的梦,梦里她穿着漂亮的水红裙子,快乐地奔跑过辽阔的青草地,园里瓜果飘香,阡陌稻香鱼肥,家家其乐融融,户户邻里和睦,不再有尘嚣的吵闹和种种捉摸不透的困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满脸幸福地笑着告诉阿嫲:“阿嫲,我刚才在做梦。”
“胡言乱语!”阿嫲生气了,一个巴掌重重地拍打在她肩头上。看见阿美一边斜背着半空的钩篮一边目巡着树下的草地,从柏油路坡下缓缓走上来,便朝她招手喊:“阿美啊,来来,这边来,还有秋叶呢!”
“你看看人家阿美,还是童养媳......”阿嫲怨叹了一声。
“阿嫲!是你自己不让我扫秋叶的!”香妹撅起嘴不服气了。
婉转嘹亮的军号吹响了,阿兵们扛锹的扛锹、执扫把的执扫把,列队整齐“一二一”地回营房了。一位身材高大颇有年纪的“解放婆”路过她们身边,瞬间飘来了一股清淡的香水味,很快又被她右手指缝间袅娜而出的香烟味盖住了。
三人停下来,静静地站在马尾松下目送着她雪白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部队大院的深处。
从炊事班的方向走来了两个熟悉的瘦小身影。阿嫲、香妹和阿美她们定睛一看,是黑星和秋云堂兄妹俩。
“你们姊妹俩去哪里啊?”阿嫲看着蓬头垢面的堂兄妹俩问。
“无啦!无啦!我们到靶场玩呢!”黑星朝秋云眨眨眼睛。
“哼啊哼啊!我们乃是去靶场玩呢!”秋云拼命地解释着,双手反背在后腰藏着,紧紧地攥着掌心里的半个烂馒头。
“赶紧回家去!靶场有什么好玩的?要是捡个没响的子弹壳,会炸断手的!”阿嫲说着要求他们把捡到的子弹壳拿出来。她并没有吓唬他们,村里之前就有发生过这种“惨案”,奈何挡不住孩子们的好奇心,神秘的靶场仍然是孩子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黑星和秋云互相看了一眼,拔腿就往坡下跑,甩下那半路杀出来的老少仨,一路冲关而下。
“哎哎,干嘛还急了!可怜见得!”
......
秋阳暖融融的。到了日暮,像极了一个害羞的小姑娘的脸庞,红彤彤地挂在山尖,又依依难舍地同尘嚣作暂时的别离,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留下红霞半边天。伴着紧邻部队的大喇叭广播和高声齐步走的口号,袅袅的炊烟盘绕在荔园家家烟囱的上方。
夜幕,拉得越来越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