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夏夜,一眉弯月斜在西边黑越越的九华山梁上,静静地遥望着那练浅浅的银河悬挂在深邃的天空中。满天繁星下,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从屋檐的瓦隙间莽莽撞撞闯入夜空。
稻田里热闹的蛙鸣一浪接着一浪,横亘在稻田中的门前溪开始结束一天的繁忙:男人们在上游洗完澡后陆续回家去吃饭,婶娘们从下游端着大盆小盆洗完的衣物回厝去晾。
“摘完荔枝就要割稻谷喽!”小暑后大暑前是荔园最忙的时节。尾厝园里的荔枝因品种不同大略分为了早花和晚花,有一些人家采荔枝和割稻谷这两件重要的农活便会集中在一起打架,难免劳累不堪。但是,面对着一年中最忙亦是最满的收获季,再辛苦也是心花怒放。
“咦?阿姊,你躲在这里藏什么?”大头发现姐姐阿美帮母亲烧完灶火后,趁家人不注意,怀揣着什么宝贝遮遮掩掩溜进卧室,便蹑手蹑脚地跟随在她身后,逮了个现场。
阿美吓了一跳,连忙捂着枕头支支吾吾不肯说。
“什么宝贝借我看看嘛!”大头涎着脸一猫身就要去抢枕头,被阿美一屁股坐在了手上,疼得跳起来哇哇叫:“好啊!你肯定是偷什么东西了,我去跟阿爸讲!”
“欸欸,你别讲!”阿美连忙拉住大头滑溜溜满是汗渍的胳膊,急了:“我跟你偷偷讲,你别告诉阿梅和阿爸啦……”
“你讲吧!”大头装模作样地把双手往胸前一交叉,歪着头得意洋洋地点着右脚尖。
阿美这才把两三张压在枕头底下皱巴巴的一毛两毛钱拿了出来,放在胸口紧紧地攥着,悄声慢慢告诉他:“这些钱是我捡荔枝偷偷卖来的,我想攒起来,过些天去西墩尾新华书店买作文选呢。”说着不好意思地附耳过去,压低声音继续说:“语文老师说我成绩不错,努力一下,明年争取考重点中学,我想考一中……”
“哇!重点中学是甚哪样的?”大头兴奋地问。
“嘘!”阿美跺了一下脚,环顾四周没有动静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重点中学在城里呢!我也不知道城里是甚哪样。不过,要等我考上了才可以告诉别人哦!不然,会被人笑话的……”
大头听完哈哈一笑,压根儿就没当作一回事,泥鳅般一滋溜跑掉了。气得阿美在昏暗的卧室内团团转,不知道要把钱藏到哪里安全了。
“部队大操场今晚要放电影啦!”
附近的村民们奔走相告。在那个农村少有电视的年代,人们看一场电影听几出戏,就像过年过节似的得兴致勃勃。
“阿梅,我今晚要去看电影。”匆匆吃完晚饭,阿美心怀忐忑地央求母亲。
“阿梅,我也去我也去!”大头也嚷嚷着要去看。
“去看,去看。”灶间昏暗的灯光下,阿梅用壁藤草茎捆成的刷子麻利地刷着乌糟糟的鼎和鼎盖,轻松地答应了姐弟俩的要求:“早点回厝!”
“噢,看电影去喽……看电影去喽……”孩子们欢呼雀跃,呼朋引伴,叽叽喳喳,赤脚奔跑在尚有余热的柏油公路上。
播放的是老电影《上甘岭》。当王芳在山洞里为伤员包扎好伤口后,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时,露天电影场内、墙头树上的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趴着以及骑着的等等,各种姿势的人顿时热泪盈眶,哽咽无语。
电影散场时,场内不知哪个急性子的踩了或是粗口了谁,混乱从一个波点撕开,扩散到周围不明所以的人,过道里的群众突然就失去了秩序。黑压压的人群如浪潮般汹涌,顾不得大人小孩男女有别,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高喊着“阿紧阿紧”,前面的人被挤在狭窄的出口处拼命往外逃。人们骂骂咧咧地拥挤着前行,几乎喘不过气来,轻则互相谩骂推搡,重则绊得鼻青脸肿。
观影的解放军们齐刷刷地站在场内的石条凳前,从无语到无所适从,再意识到得去维持秩序,但为时已晚。
上半夜时,阿梅哄着小儿子阿狗迷迷糊糊刚要入睡,忽然浑身打了个大激灵,下意识摸了摸眠床里侧,呼地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大喊:“阿美,阿美……”边喊边跑进后厢房问阿丰,“阿丰啊,有看见阿美回厝无?”
“无啊!”
“大头嘞?你有跟你阿姊一起回厝吗?”
“我也不知道啊!她跟秋云一块的。”大头眯着睡眼说完倒头又睡下去。
“砰砰砰,砰砰砰……”秋云家的门被砸响了。
人家秋云看电影回来后好好的在睡着觉呢!
“我不知道啊!电影散场后人太挤,看不到她,我自己回来的。”秋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
还有谁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呢?
村里人家的门敢敲的都敲遍了,没有人知道阿美在电影散场后的去向。都说人山人海,如洪水泄闸,没有人留意到。
丢了?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丢了?
让人拐了?
这年头谁要女孩子?
翻遍了整个尾厝园都没有阿美的消息,阿梅着急忙慌地捶着胸口不断地说着:“我眼皮一直蹬,一直蹬啊……”就是不敢说出那句“阿美怕是出什么事啦”。
“唉呀!我们是不是忘记了电影场?”阿丰猛地一拍脑门,如梦方醒,赶忙率着亲戚大小众人往电影场找去。
下半夜,从部队驻地医院那边传来噩耗:一个小姑娘在电影场被踩踏,抢救无效死亡。
是阿美。
没有灵堂,没有吊唁。她那弱小的失去了体温的躯壳甚至不能入厅堂,只能用一张破竹椅摆放在尾厝园的一棵古荔枝树下。阿梅边哭边给她擦拭身体,看到女儿遍体淤伤满嘴满鼻的血污,一时哭晕了过去。
大头放下熟睡的阿狗,嘴里喊着“阿姊,阿姊”,泪如雨下。他光着脚摸黑来到尾厝园古荔枝树下,看到破躺椅左右的凳子上放着两盏熏黑了灯罩的番仔灯,微弱的灯光萤萤地照在阿美孤寂的身上。想到那个脸上盖着白布的小姐姐再也不能替他做家务、和他斗嘴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阿姊,起来!你给我拔起啊!”大头疯了似的上前去摇晃僵直的阿美:“阿姊,你拔起呀!你不是还要考一中吗?呜呜呜……”
“你做什么?你阿姊已经走了。”阿丰抱起拼命挣扎的儿子,死活把他扛回了家,命令他好好在家看阿狗。
那夜,尾厝园寂静得只剩下老杨梅树洞里猫鸮“呜,呜,呜……”的鸣叫,还有古荔枝树下阵阵隐隐约约悲戚的呜咽。
次日,阿美就被草草埋葬在坑澳里那片幽深幽深的桔子林,她的所有遗物都被集中在荔林深处的池塘边焚掉,化为一抔灰烬。几经雨水冲刷后,也将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痕迹。而按照当地习俗,未成人夭折在外的人不但遗体入不了家门,且家人祭完三个冬至节后坟墓就可以不用管了。三个冬至节过后,阿美那个小小的坟丘便湮没在了荒草丛生的桔子林深处,再也无人问津。
……
凉风习习的夜晚,香妹和阿嫲躺在院中的竹躺椅上乘凉,聊着浅白的银河,数着闪烁的繁星。忽然,她指着一颗拖着尾巴、转瞬即逝的流星,大喊:“哇,一颗星星会走耶!”
阿嫲连忙停住手中的大蒲扇,捂住孙女的小嘴巴:“嘘!小声点!不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