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叭叭,哒哒哒……”
那段时间,靶场上清脆的射击声日夜回荡在坑澳里的山谷中。若说泛着铜色光泽的子弹壳是荔园孩子们的童年,那么坑澳里部队的靶场便是他们童年的圣地。荔园里的孩子们与部队里的解放军叔叔们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每个清晨和日暮,仿佛约定好的一般,熟悉的军号声一吹响,那道长长的条石墙内外,一边列队出操打靶,一边背起书包上学放学。
荔园的百姓们经常能在田间地头捡到不经意间从条石墙那边突然射出来的篮球,紧接着墙头上冒出几颗圆溜溜的青葱脑袋,朝村民热情地招手。村民便笑哈哈地放下锄头,往掌心里象征性地吐了吐口水,再拍拍手,然后弯腰拾起田里的篮球,吹去泥土,“嚯——”一声,一个圆满的抛物线飞过条石墙,那边立马响起兵哥哥们热烈的掌声。
营房四周的树枝杂草不规矩丛生了,兵哥哥们修理打扫好后,亲自送给百姓们当灶火。节假日偶尔碰上几个可爱的孩子在营房附近玩耍,他们也会赠送一些笔纸和文件夹之类的小礼物。有时候,随军或探亲的军嫂们会端着大盆小盆来到村中的小溪边洗衣服,引来了老小婶娘们艳羡的目光:“看啊!解放军婆!看人家,卜水卜有礼貌……”
阿美每次上学前总要把红领巾打得比西装的领带结还漂亮,并且丝毫都不让两个弟弟碰。因为她时刻牢记着作为一年级全年段为不数多的几个尖子生光荣加入中国少先队时,在全校师生欣赏的目光中举起右手热血沸腾的宣誓。她一直坚定不移地爱惜着胸前的红领巾,因为老师告诉她:“红领巾用无数先烈们的鲜血染红的!”
刚开始,阿美总想问老师:“每年都有人加入少先队,那得用多少革命英雄的鲜血呀?”但是,这个疑问她始终没敢提出来,直到上了五年级她才恍然大悟。
那时候,溪白小学每天课间操前都会组织全校师生列队站在升旗台下齐声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学习**好榜样”之类的红歌,老副校长正襟危坐在台上拉起全校唯一的乐器——一把陈年的二胡伴奏,校长亲自上阵斗志昂扬地挥舞起双手指挥大合唱。几首歌下来,师生们唱得百花齐放,副校长拉得怒发冲冠,校长指挥得面红耳赤。大家激情澎湃,很是过瘾。
然而,在这片祥和宁静的荔园小天地里,又有几个人知道这岁月静好的背后,有那么一群可爱的人在历史的洪流中替百姓负重前行?
那年的仲夏,坑澳里例行封山演习,村里的广播喇叭不断传来村长沙哑的警告:“各位村民们请注意,各位村民们请注意,部队演习期间全面封山,禁止村民出入坑澳里………”
坑澳里突突突的枪炮声越来越紧密,柏油路上时有医务兵抬着担架奔跑而过。
夜幕下,附近社员埕上吃饭聊天的村民们,时不时停下嘴边的话题或饭菜,若有所思地远望着一颗颗流星般的炮弹呼啸着在坑澳里的上空飞来飞去,似乎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气氛。
“阿爸,哪里要打仗了吗?”煤油灯下,阿美做完作业抬头问正在搬竹躺椅的父亲阿丰。
“咦,打仗?”大头竖起耳朵,渴望地凑到油灯跟前,仰起光溜溜的大脑袋双眼亮晶晶地注视着高大的父亲。
“好好的,打什么仗?”阿丰把躺椅往院中一摆,朝屋内喊:“作业做完了,把番仔灯吹了,过来乘凉。”
“看你,整天和菜包阿瓜玩打仗,那么喜欢打仗啊?上战场要流血牺牲的!你敢吗?”阿美大人般轻蔑地嘲讽大弟,鼓起腮帮子对着上窜下跳的火苗一口气还没呼前,煤油灯就被大头“噗”地吹灭了。
“你要死喽!”阿美追着大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好啦好啦!你们俩个姊妹不要闹了,阿狗刚睡着!”母亲阿梅满脸严肃,悄声正告还在院中追逐打闹的姐弟俩。
大头对付姐姐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闹了一阵,他觉得跟女生斗没什么意思,便伸长脖子朝隔壁菜包家的院墙里吹起响亮的口哨。
菜包家的灯火忽闪忽闪了几下,没有回应。隐隐约约听见菜包他妈在灶间骂他“野鸡趁凤飞”“虹菜趁投大头蚶”之类的话。
“哼!瞧那长相,也不教自己孩子拉尿照一照。”阿梅微微咧了咧嘴角,摇着手中的大蒲扇,问四仰八叉躺平在竹椅上的阿丰:“什时候得搭铺守荔枝喽?……”
伴随着林间夜鸟的呓语,和厝边厝角促织的勤忙声,尾厝园的大人小孩们沉睡在荔红稻香的美梦中,一夜好眠。
由于独特的历史地理环境,尾厝园的孩子们同军营和军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从小生活在红歌的海洋里,沉浸在英雄的故事里,耳濡目染着过去和现在解放军叔叔们的英雄事迹。因此,很多大人会鼓励自家的男孩“大个去当兵”。除了日常的接触,部队大操场定期免费播放革命电影给兵哥哥和老百姓看,也成为了几十年来两三代人军民共建的惯例。
小学的老校长更是会利用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经常组织学生到驻地部队参观革命英雄事迹和采访当代驻军优秀军人代表,充分发挥榜样的伟大力量来激发学生的爱国热情和学习斗志。
于是,阿美清楚地记得小学毕业前的有一天,老师要求大家穿白色上衣黑色裤子,系上鲜艳的红领巾,秩序井然地来到部队参观“车兵烈士展览会”:
车兵(1963-1985),一九六三年出生在一个革命军人家庭(原籍山东),一九八五年南昌陆军学校毕业后坚决要求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九军八十七师二六〇团见习排长。到老山后强烈要求到防御阵地情况最复杂的一个支撑点上。这里与越军近在咫尺,稍有动静便会招来枪炮轰击。
面对危险,他激动地在日记中写到:“我没有白来!”越军常在夜间偷袭。当越军的团团黑影在草丛中蠕动时,他沉着冷静,一再示意战友“放近点”,直到目标非常清楚了才果断下达战斗命令。
在前线,夜间站岗值勤既艰苦又危险,车兵总是让战士钻进猫耳洞,自己在外面一夜一夜地守着,曾经连续六天粒米未进,发着高烧还下山为战友们背水。他带领战友打退越军三十多次进攻,牢牢地守住了阵地。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战斗中,车兵烈士为保护战友不幸中弹牺牲。这是他二次参战。
……
望着陈列室里战斗英雄车兵的黑白相片和为数不多几件褪色的遗物,带队的老校长满含泪水,深情地对同学们说:“车兵同志两次参加对越反击战,为了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幸福生活,他无私奉献、英勇无畏、壮烈牺牲,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并且要求所有参观的学生回去后写一篇观后感。
那年,军民中学也建立了车兵烈士陈列室。林雪琴在中考前和同学们一同去参观了烈士事迹展览,他们默默驻足在烈士的遗像前,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花。后来,她在日记中写到:“原来以为英雄就像天空中闪烁的星辰,是我们仰望不止的明星。可事实上,他们离我们又是那么地近,那么地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