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牙一过,村小考完期末,孩子们便撒开了脚丫子满天下野叉。大人们田里家里忙得无暇顾及,也就任由他们成群结伙地造:爬树掏鸟,投石追狗,只要不打狠架就行。
空荡荡的蔗田里鸟鸣雀跃,洋田里的麦苗青青葱葱,谁家墙角伸出几枝涨着粉红花苞的桃花或清白欲绽的李花,引得几处蜂蝶早早地寻来采蜜。
难得年暝前几日放晴,门前溪边石阶上来来往往尽是洗蒸笼竹匾、刷碗橱桌椅、洗被套床单的老婶嫲小媳妇们。她们一边洗洗刷刷,一边家长里短,交情好的互相交流着备年货的各种经验,预约着哪天一起去接龙舂白粿,哪天到尾厝去洗石磨磨豆子做豆腐,哪天去谁家割鸡蕉叶做红团。
阿桃姐和碧莲母女俩趁着暖融融的日头,在庭院里拉了两根大拇指粗的剑麻索,一头系在院门框上,一头绑在龙眼树杆上,再把家里的新老棉被、稻草薪全部抱出来挂在索上曝晒。
陈十三叔公坐在大厅门边的酱色竹椅上,眯着昏花的老眼,瞧着老儿媳妇阿桃姐头戴旧草帽、腰系破围裙、臂套灰袖套,浑身上下装备齐全忙着一年一度的“大扫巡”。
身材矮小的她手中举着一根长竹竿,顶上绑着一把如同老母鸡屁股上的短尾巴似的芒扫把,使劲地踮起脚尖仰起头,东扑腾一下西划拉一下,努力“扫巡”着犄角旮旯的蛛丝马迹。
阿桃姐不合规则的行为惹得十三叔公实在看不下去,他不满地絮叨起来:“要扫巡也给我扫好,你那是在做什么?毫无章法!”
却被她黑着脸回呛了一句:“今旦是二十五日头,不要讲歹话!”
“我哪里有讲?逐天忙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二十五日头,扫巡也不挑双日!”十三叔公努努干瘪的唇,终于还是闭住了嘴。又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晒了一会儿日头,觉得头晕眼花,耳际蝉嘶不已,便起身拄着拐棍慢悠悠地转回屋睡觉去。
晌午,村里的邮递员阿城背着他那走街串巷报送国事家事的标配——一个陈旧的墨绿色帆布邮包,站在了陈十三叔公家门口。
他将右手掌括成半个喇叭状,轻轻搭在微陷的腮边,抬高音调往寂静的院子里喊起来:“十三啊,十三啊,在家里吗?”
旭峰耳尖,从眠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丢下手中的小人书《血疑》,光脚趿拉着人字拖,“啪啦啪啦“”跑到院门口,急切地问:“我的信吗?哪里寄来的?”
“不是。也是!”阿城手中扬着那封印着红蓝相间色边的越洋信,笑呵呵地说:“马来西亚寄来的,给你家阿公的!”
“哪里?”旭峰挠挠头疑惑不解地问。
“马来西亚!肯定是你家叔公寄来的!”年近半百的阿城从邮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汇票,接着说:“还有邮政汇款,赶紧叫你家阿公出来签名!”
果然是海外来信。陈十三叔公在孙女碧莲的搀扶下,颤抖着双手从阿城手中接过信件,老泪纵横地端详着信封的每一个角落,在众人的催促下方才拆开来读:
亲爱的伯父:
见字如晤!首先祝福您及家人新年快乐!万事顺意!我叫陈怀邦,乃父陈讳平四、母黄讳素清之长子。今日特携二弟怀华、三弟怀夏全家,向伯父及伯父全家问候安康!家父少小离乡,异国创业,备尝艰辛,虽早业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但每念及故土亲人,不免涕零。吾辈虽生长于异国他乡,亦时刻无不思念祖国亲人。惜家父已于西元一九七八年九月初十日仙逝,不能魂归故里落叶归根,甚为憾事。如今海晏河清……拟于辛未年春节,携同家眷一行回乡祭祖,认祖归宗。
祝:
身体健康!
阖家欢乐!
侄邦、华、夏携全家叩上
……
“恭喜恭喜啊!”很快,陈十三叔公家的华侨亲戚即将回国探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先是大大小小的亲戚们趁着年暝陆续提了红团、白粿、鸡鸭过来探听,接着远远近近的媒婆们闻讯纷纷上门给旭峰或碧莲说亲。素日宁静的小院顿时热闹非凡,廊下的黑八哥一天要迎客数十回,“你好你好”叫得嗓子都哑了。
“阿公,我可不可以看看信?”外孙女林雪琴学校刚放假两三天,有空便跑到十三叔公家,恳求亲睹那封特别的信件。
十三叔公慢腾腾地爬上昏暗的老眠床,“嘭嘭”打开旧皮箱,从箱底摸出那封用旧报纸包起来珍藏的信件。他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抚摸了几遍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递给雪琴,自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外孙女如饥似渴般地阅读着书信的内容。
“阿公,叔公那边的亲戚会回来一起做岁吗?”雪琴一边认真地读着一边揣着满满的期待询问。
“不知道啊!讲春节,谁知春节哪一天?”十三叔公望着门外耀眼的日光,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舔了舔乌紫的唇,喃喃自语起来:“一走就是六十几年,人影不见信不来。以为都不回来了,连累我们过啊惨兮兮……也好,子孙想回来认祖喽!”
语音刚落,门外院中传来了媒婆阿顺嘻嘻哈哈奔放的笑声:“阿桃姐啊,旭峰啊,在家无?我齐人客来看亲戚咯!”
阿顺带了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姑娘主动上门来相亲了。大姑娘名叫秀枝,圆圆的脸蛋上泛着桃红的光泽,梳着两条对折的麻花大辫子,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乌溜溜直转,又长又黑的眼睫毛调皮地能说人话。
她们一进屋便主动拉起了家常。秀枝扫视了一下四周:古朴的大厅虽然摆设陈旧但很宽敞明亮,地上铺设的六角红砖颜色已泛白倒也平整大气,粗壮的房梁门柱早已黯然失色却还是雕龙画凤栩栩如生。去年残留的门联珲春上依稀是十三叔公大气磅礴的笔走游龙,仿佛还能闻到旧年红纸上的淡淡墨香。
她心中暗想:“这样的人家,定是有家底的。”见阿桃姐端来茶水,连忙上前接过,热情地说:“阿姨,您别忙,都跟自家人一般,不用客气啦!”
“旭峰,杵在那干什么?你过来坐嘛!”阿顺见旭峰站在厢房门口掰指甲玩,招手示意他过来坐在秀枝旁边。
“秀枝啊,你是哪里人?”阿桃姐上下打量着秀枝问。
“她是澄渚……”阿顺“人”字还没吐出口,秀枝立马急切地把话头接了过去:“我其实是出生在石叻坡的,我阿爸以前在石叻坡,我还喜欢讲石叻话呢!以后我和旭峰要是去了石叻坡叔公那里,不用怕不会说石叻坡话,也不用怕听不懂石叻坡语……”
“噗嗤……”坐在桌子旁的旭峰听罢,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撑着桌子腿一只手捂着肚子,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坐在大门槛上看热闹的雪琴“咯咯”笑着说:“阿姊,我们家叔公不在石叻坡,在马来西亚的……”
“马来西亚啊!对对,我也喜欢学讲马来西亚语……”秀枝一点都不觉得尴尬,继续大大方方地表现自己。阿顺掩着半边脸在一旁偷偷拉了几次她的衣角,依然没能阻止她超强的表现欲。
“好啊,那我问你,马来西亚讲什么语言?”旭峰故意戏弄着问她。
“当然是讲马来西亚语喽!”秀枝眼含秋波深情款款地望着旭峰,甜甜地回答道。
“哦。”旭峰微笑着点点头,接着问她:“那你讲几句马来西亚语吧!”
“现在不行。我可能忘记了一些,毕竟我已经回国生活了好几年。”秀枝满脸堆笑着,话锋一转解释说:“我有一次感冒发烧,说的话尽是马来西亚话呢!不信你问阿顺!”
说着用手一指阿顺,阿顺只好腆着脸给她打圆场:“是啊,是啊,说得都是马来西亚话呢,我都听不懂呢!”
“哈哈哈,哈哈哈……”碧莲和雪琴搂在一起笑成了一团,差点跌下高高的木门槛。被阿桃姐用严肃的眼神制止了:“你们俩个到后院去帮我剪鸡蕉叶!”
于是,表姐妹俩搭着肩膀,“咕咕咕”拼命憋着笑,赶紧离开了现场。
“何如哦?阿桃姐啊,你看秀枝人生标致,人缘好,肯定配得上旭峰的。”阿顺见势直插主题,拍了拍大腿说道:“要不然定个日子去秀枝家看亲戚?今天二十八,明天二十九,后天做岁……哎呀,管他什么日,好姻缘哪一天都是好日子。日子你们定好,我们去跟她家大人去讲,哪一天都无问题……”
“这个……”阿桃姐望了一眼旭峰,说:“这个得孩子自己决定……”
“那,旭峰你说呢?这么好的婶娘仔当然满意了,是不是?”阿顺顺势把秀枝往旭峰跟前一推,二人差点撞了个满怀,都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阿妗,鸡蕉叶剪好了!”雪琴抱着一捆碧绿的鸡蕉叶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好了好了,赶紧去做红团,绿豆糯米都快馊了。”旭峰借题发挥催促母亲,言下之意该忙过年了,其他的再说。
“要不然留个地址?以后多写信联系。”秀枝提议。于是,他们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送走人客,一场貌似欢乐喜剧人的相亲结束后,旭峰倚在四髁桌桌角上长长吐了一口气。见碧莲和雪琴进进出出,还是在朝他挤眉弄眼地嘲谑,自己也忍俊不禁“哈哈哈”大笑起来:“还笑,还笑,下次轮到你们相亲,看我不笑死你们……”
“呲,我们还用得着借着华侨的光相亲吗?”碧莲冲她哥鄙夷地哼了一句:“真是贫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家里热闹点不好吗?神经病!”旭峰听了内心有些不爽,跳起来骂妹妹。
雪琴见状赶紧转移话题问旭峰:“阿兄,你知晓马来西亚人讲什么话吗?”
“马来西亚人主要说的是英语,华人说的是华语闽南话客家话,当地马来人说的是马来语。其实石叻坡讲的话跟马来西亚差不多的。”旭峰把脑子里存储的一鳞半爪的地理人文知识掏了个底,想着刚才秀枝的那通信口胡诌,又发起笑来:“还会讲马来西亚语,在石叻坡出生,哈哈哈哈哈……”
笑归笑,只是他们暂时没有想到,日后阿桃姐为旭峰定下的老婆,恰恰就是这位毛遂自荐“会讲马来西亚语”的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