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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分家

  黑龙的母亲白沙嫂父亲金保同共生了三子二女,分别名唤虎、豹、龙、珠、凤。三子一个个长得高大魁梧,音色洪亮,哪个不识趣的胆敢冒犯了他家谁,或者觊觎他们家寸土寸草,只要几个兄弟站上来,不用动手张嘴,分分钟就能用气场吓退闹事的人。因此,三子在村里获得了土名“黑虎”、“黑豹”、“黑龙”的光荣称号。想同他家打交道的人,不用打听,光是听到这些霸气的土名都足以令之生畏。而他们也乐于接受这样的鼎鼎大名。大女儿美珠当时年方十七,以“姑换嫂”的联姻方式,换过来婆家二女玉兰玉秀给黑虎黑豹兄弟做老婆。小女儿美凤是老来女,十三四岁,军民中学的初一寄午生。

  黑龙的二个哥哥黑虎、黑豹因了“姑换嫂”兄弟又连襟,玉兰、玉秀成为姐妹妯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显得格外团结。亲上加亲,美珠夫妻走娘家也更勤更亲近了。对于村里最会精打细算的“一号人物”老父亲金保来说,这种联姻方式是最划算加合理不过的了。

  而在他为小儿子黑龙怎么找老婆合适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却传来了黑龙和冤家对头陈家的女儿碧莲暗中勾搭的绯闻,气得他举起锄头扬言要“一锄头锄死”这个孽障。然而,这个最不让他夫妻省心的小儿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跟陈家去求好丢了颜面未了,这边半夜里又领回来一个客婆。若不是儿子们和妻子白沙嫂拦着苦苦哀求,他真想一铁锹拍瘸他。无奈之下,他一边骂骂咧咧着警告“以后客婆跑了不要来跟我嚎”,一边叫来铁哥们老会计阿泰噼里啪啦拨响算盘,给黑龙战马操办了一场极精简的婚事。

  自从战马加入林家成为林家最小的媳妇后,敬老爱幼,和睦妯娌,学讲本地话,努力融入当地生活。但是,战马毕竟是外来的客婆,本就没有娘家壮腰,加上一些貌似出格的举止行为,还是会遭村里保守的人诟病。比如懒,爱困铺不爱干活。比如馋,吃了上顿从来都不顾下顿。还比如骚,同别的男子打来闹去,任由其拍胸摸屁股也不知恼羞。

  于是,玉兰玉秀姐俩便不少在公婆面前发表不满:“好吃爱困,骚狗母……”让公婆叫黑龙好好管教自己的老婆,不要丢了林家素来家大业大、门风严谨的脸面。

  年底村里组织砍甘蔗那几日,家家繁忙,天空恰巧绵绵阴雨不断,冻得大大小小叫苦不迭。稀里咔嚓一场风里雨里的蔗砍下来,受寒感冒了不少人。

  “秀啊,赶快回家喊战马烧壶姜汤来!”婆婆白沙嫂顶着竹笠,身着黑布衣服,裤腿沾了一层泥点子,踩着一双磨平了底、破了洞的旧解放鞋,在蔗垄间来回搬蔗秆捆蔗秆给儿子们挑。

  “困窝鸡母,这还得人回去喊!勤快的,不用讲就做好好了。”二儿媳妇玉秀嘟囔着嘴发泄着素日累积的不满。

  “她这不是有了身孕吗?”白沙嫂辩解道。

  “谁还没有过似的?我们姐妹俩各自怀了两胎,哪一个不都是自己生自己带,有哪个人来心疼过帮忙过?”玉秀白了婆婆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连珠炮似的抱怨。面对日渐衰老低微的婆婆,她越看越不顺眼,顶嘴呼喝早已是家常便饭。

  婆婆白沙嫂听不顺耳,立马回了她几句:“你这么讲,我们当公婆的往日是摆设吗?那四个孙子会自己洗衣、自己吃饭、自己擦屁股、自己长大了?”

  婆媳之间的一番对嘴,引得隔壁蔗田里干活的乡亲们“吃吃吃”窃笑不已,让刚好回来挑蔗的家长公金保脸面上极其过不去。

  “我看你们是吃闲闲!回不回去,随便!”金保气得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冲妻子和二儿媳妇吼了起来。

  玉秀灰着脸闭上嘴不说话了,把砍蔗刀一丢,迈上田埂,吧嗒吧嗒使劲跺脚甩手,狂扭着腰肢往家去了。

  “哎!顺便挑两捆蔗尾回去。”白沙嫂根本就没有在意刚才的争吵,冲玉秀背影大喊着,玉秀当作没听见,一眨眼拐进尾厝不见了。

  不久后,玉秀回来了。空着手。

  她跳下蔗垄,没有搭理满脸疑惑的婆婆,径直走到姐姐玉兰身边。玉秀掩手附耳过去,不知嘀咕了一阵什么,激惹得玉兰跳起一丈多高。

  “好啊!白沙嫂啊,叫你家金保赶紧回家去参观。我们在田里做死做活,她躲家里酸菜炒米粉吞末顿!”玉兰听了玉秀的小报告后脸色陡然一沉,跳起来把手中的砍蔗刀狠狠掷在泥里,跑到婆婆跟前,伸出食指指着婆婆的鼻子点名道姓,开始破口大骂,往日的积怨怒火冲满她的头脑,犹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随后玉兰带着玉秀一前一后离开蔗田,一边怒气冲冲地往村口收蔗的荔枝树下急走,一边满蔗洋里大声呼喊起来:“阿虎啊,阿豹啊,走,回家去!蔗都扔给阿龙去砍!我们才不饲阿公饲财主嫲!”

  正在排队称重的黑龙莫名其妙,看大小嫂如此讨伐的阵势,想必是自己哪里摊上事了。他赶紧把甘蔗放一边,上前问:“阿兰,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老婆,问你一直偏心的老罢娘底!别在这里得了便宜卖乖!”玉兰气势汹汹地站在黑龙面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小叔子的鼻子,滔滔不绝地控诉了起来:“我一定要讲给大家听!平时老的特别对你们大小心,油坊交给你管,衣服老娘底洗,饭煮好了先喊你们俩口子吃,四个孙子不去关心,尽想着还没影的孙子。都不提了。大家看看,这几天霜寡雨冻,我们大小个都出来做田功夫,做死做无命,他俩吃大房,特别关照温铺炒米粉……齐这吃大房,凭什么我们做牛做马,你们来舒服?日子怎么过得去?……”

  “阿兰,你是胡言乱语讲什么?有什么事,田功夫做完,再回去讲!”黑龙压低声音劝说道。

  “我都无胡言乱语!功夫?功夫留给你们会做人去都做!”玉兰朝小叔子啐了一口痰,拉起老公黑虎就走:“走,给人做牛做马还不够!”

  黑虎黑豹两兄弟听罢,明白了缘故,都满脸怒气地用白眼横斜了黑龙一眼,撂下挑子默默跟在玉兰玉秀身后离开了。留下满脸通红的金保黑龙父子,面对乡里乡亲七嘴八舌的明知故问。

  是夜,这个大家庭分了家。黑虎黑豹两对夫妻搬出了传统分家法:排行大的黑虎分新的砖瓦房左面两层上下四间,排行中的黑豹分新的砖瓦房右面两层上下四间,最小的黑龙分土格祖屋里屋一间。金保和白沙嫂夫妻住祖屋前厅,小妹美凤搬出砖瓦房,到祖屋挨着厨房的小间去住。

  “大的养父亲,小的养母亲”是自古以来当地分家的传统,有理有据,所以,金保归黑虎黑豹两家轮流养,白沙嫂归黑龙家养。

  剩下还在念书的小妹美凤没有人领。她没有发言权,只是倚在厅门边孤独无助地站着,眼泪“噗噗噗噗”不停地掉在胸前的衣服上,像个古时城门边插草贱卖的小难民。

  “我和阿豹要养阿爸,还要养你们林家两个孙子,培养他们成才,再起厝娶老婆,哪里负担得起阿凤?她若是不会读书倒好,过上三五年出嫁,这出嫁又不得赔上嫁妆?若是会读书,考个什么中专大学的,一来我们负担不起,二来我们也高攀不起。我们当哥嫂的做不了她的主,也不敢做她的主……”玉秀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透彻地分析着,一边说着一边扭头询问姐姐玉兰夫妻:“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两个儿子负担多重啊!阿凤的事情,我们哪里有资格决定……”玉兰夫妻不住地点头称是。

  “抚养阿凤到底是谁的责任?”黑龙严肃地问父亲和哥嫂。

  金保两手一摊说:“我老了,反正我早就做不了你们的主了!”

  “还用问,谁生的谁养呗!”玉秀乜斜了一眼一直坐在门槛上抹眼泪的婆婆白沙嫂。

  头发花白的白沙嫂拉着站在身边不知所措的小女儿冰凉瘦干的手,不住地喃喃自语:“我生的,全是我生的……不,就阿凤是我一个人生的……”

  “那榨油坊呢?”黑龙最割舍不下的就是门前溪头上那间他充满感情注满心血的小小榨油坊。多少个日月,他曾甩开黝黑的臂膀奋力推动撞杆撞击木楔,一点一滴挤压出那源源不断、香气四溢的涓涓金黄。多少次农忙偷闲,他曾悄悄躲开大家庭循环不休的“鱼吵虾”,独自蜗居在釜甑炉灶旁,闻着经年花生饼豆饼留下的油香,枕着门外石桥下传来的潺潺溪水入眠。还有,那曾经碧莲每次经过石桥时,远远向他投过来的深情凝眸……

  虽然,辛苦挣来的血汗钱都主动上交给了父亲;虽然,大嫂小嫂没少人前人后捕风捉影说他藏匿榨油坊的私房钱。但是,从小闻着油香长大的他,不由自主地自认为榨油坊离不开他,他理所当然是属于那间低矮的榨油坊的。

  “那是阿爸建的,当然是我们的!”黑虎说着特意望了一眼父亲金保和二弟黑豹,金保微笑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公平!不公平!”战马气愤地叫起来。

  “你没资格讲话!”黑虎瞪着一对牛眼般的红眼睛,凶狠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我要榨油坊!”忽然,一直沉默不语的黑龙站了起来,梗直了脖子,大声说:“厝,田,山,都给你们!我只要榨油坊!”

  “你烧神!”母亲白沙嫂揉着红肿的糟眼,急得冲过去扇了黑龙一耳光,“没了厝,你们住哪里?没了田,你们吃什么?那一间榨油房一年能挣几个钱,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个傻子!”

  “你可想好了?要家尾,还是要油坊?”一听有利可图,大嫂玉兰赶紧催促黑龙拿定主意。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聚焦。

  “油坊!”黑龙斩钉截铁地说。

  战马在丈夫话音未落的时候,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大嘴巴“呜呜呜”大哭起来:“你也不为我这肚子里还没出世的孩子想想……”

  “油坊可是你们自己要换的,那不是还有你厝娘底和阿凤的四五分田和山借你们一起做吗?”金保不耐烦地敲了敲桌角,言下之意全家人心里都明白了。

  “你们这是合着伙欺负我们,不给我们活路!”战马气得浑身发抖,刚要站起来反驳,被黑龙一把压制在凳子上。

  就这样,他们争争吵吵,权衡利弊,优胜劣汰,分了房子田地,分了荔枝龙眼,分了锅碗瓢盆,分了油盐酱醋,分了鸡鸭猪仔,分了扫帚畚箕,分了父母,分了空气……

  分到最后一坛子腌芥菜时,黑虎和黑豹分红了眼,都争着要那坛腌菜,互不相让。

  “啪啦……”一声清脆的瓦片碎地声,金保把整整满坛子的腌菜举起来摔了个稀巴烂。

  然后,金保为了怕夜长梦多,连夜敲开老会计阿泰家的大门,请来阿泰。在他的公平见证下,拟好分家协议,一家人签字画押,永不反悔。

  为了那间榨油坊,黑龙带着老婆和未出世的孩子差不多是净身出户了,还要协同母亲一起抚养小妹成长。

  毕竟是年轻气盛欠考虑,被动分家的怒气消除后,或许当有一日生活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会为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深深懊悔过吧。或许,他真的是心甘情愿的。

  那个下半夜,美凤站在分完家后空荡荡的大厅中,张大了嘴巴肆无忌惮“呜呜呜”使劲地号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嚎得鬼哭神泣,任是谁也拉不动劝不住。

  那个下半夜,白沙嫂和金保老夫妻俩在卧室里因为分私房钱狠狠地打了一架,谁也没有给谁手下留过情。最后,金保在黑虎黑豹两对夫妻的拥护下,捂着鼓鼓囊囊满口袋的私家,丢下磕破了头皮躺在泥地上哭死过去的白沙嫂,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