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光,鸟仔叫。
起早的鸟儿们陆续从林子里飞出来练嗓,叽叽喳喳着站在电线杆上,从独唱开始,到对歌,再到百鸟朝凤,争先恐后,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是等不了别的谢幕,就抢了场子,非要分出高下好歹不可。
香妹睁开双眼,望着粗布帐子外地面上从天窗玻璃外斜照下来的一圈白光,再顺着这束白辣辣的阳光往上追寻,一只大鸟正落在瓦片上歇息,从天窗外探出半个身体,偏着头把尖喙搁在玻璃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琢磨着。
阿嫲早已经把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当当,走进屋内,收起发黄的蚊帐套在挂钩上:“看你多舒服!吃不用做,拉不用倒。”
炎炎的日头升上村东坡上几棵挺直的桉树稍,每天6点30分,伴随着《歌唱祖国》雄壮的乐声,东边部队大喇叭里开始播放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在这里,人们可以不用看点钟手表,每天早中晚附近部队的出操声、广播声、熄灯号等等,都是最准确的bj时间。
阿梅把阿狗放在竹躺椅上自己玩,一边洗碗一边朝还在大厅里磨磨蹭蹭的两个大孩子喊:“阿美,大头,你们俩人还不去学堂,等下迟到了!”
“阿梅,我们出不去啦!”
原来,大清早大头趁着院侧荔枝树上的八哥鸟儿出去觅食,爬上去端了整个窝,取出里面的五个蛋煮了吃,随手把鸟巢丢在屋后的暗沟里。
两只可怜的大鸟发现后,在院子上空哀嚎盘旋,久久不肯离去。看见有人出门就气势汹汹冲下来叨啄。
阿美不满地骂大头:“你咋把人家一窝端了呀!”
大头反嘴说:“你不也吃了两个?”说着从破旧的军包里掏出弹弓和玻璃弹珠,躲在窗户齿里朝外瞄准要射击。
大头非但一根鸟毛也没有打到,反而更加激起了两只大八哥的悲愤和仇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家人一出门不是被从天而降的鸟啄得落荒而逃,就是被劈头盖脸的鸟屎撒得抱头鼠窜。
于是,阿丰不得不去向黑龙借来鸟铳,打掉了一只,轰跑了一只。打掉的那一只加新割的鲜黄豆炖了,阿狗喝汤,大头吃肉。
虽然没几口肉,大头却吃出味来。于是,他便缠着黑龙说等放暑假了要去当个小跟班。黑龙一般是看不上林子里的那些粪池喜、林八哥、白头翁、米筛雀之类,他要打的起码是杜鹃、田鸡、啄木鸟、猫头鹰、老鹞子什么的。
最近榨油房清闲无事,黑龙便逮空背着他的鸟铳去林子和山坑里狩猎了。
黄昏,黑龙背着铳从林子里钻出来,铳上挂着一串大小不一僵硬的鸟雀,有斑鸠、田鸡之类。他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看见香妹一蹦一跳在下坪路边采白色的旋覆花,便跟她开玩笑说:“香儿,你跟大头结婚,好不好?”
香妹仰头看着坪上一脸坏笑的大小伙黑龙,虽然不知道结婚是什么,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便又气又恼,用手一指刚好背着书包放学路过的阿美,边哭边喊:“你跟她结婚!”
香妹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尴尬得黑龙和阿美手足无措,他们在上下坪互视了一眼,都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香妹则张大了嘴巴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家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欧金兰挑着两捆从地里刚收割回来的黄豆,观看了这出不按常规出牌的闹剧,笑得差点没岔过气去。
很快,门前溪边洗衣服的、生产队晒谷埕上的叔伯婶娘、大人小孩,都在讨论黑龙跟阿美结婚是否合适的事情。
“阿梅啊,你要做阿嫲喽!”欧金兰也不着急回家晾黄豆了,逮住正在生产队公用井旁挑水的阿梅就取笑。
“讲无嘞,我家阿美才多大?”阿梅满不在乎地往井里扔吊桶。
“也就少个十岁吧,我们村这样配的多的是。汉头社的阿发,足足大了他老婆十六岁呢!”作为妇头,欧金兰对村里的老少婚姻状况了如指掌。
“是啊,前些时候黑龙从粪池兜里救了阿美,今儿又有香儿做媒人,多好的事啊!”围在井边打水的几个婶娘唯恐没有新闻可谈,提起往事,啧啧称奇。
“哎,哎,你们不可胡说吧!阿美人家是新妇仔(童养媳)!”突然,阿梅的邻居眼镜嫂道出了公认的实情。
“哦,原来是要留着自家使啊!”众人一番哄笑。阿梅毫不介意,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而香儿阿嫲则顾不得拍打浑身上下的烟尘,穿着肩头打满补丁的衣服,围着破围裙,气冲冲跑去找黑龙算账:“黑龙啊,香儿乃是我家公妈孙,凭什么给你捉弄!现在哭得都停不住了!要是有什么大事,你得去赔!”
黑龙连连道歉,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没有料到一句临时起意的玩笑,会招惹出一堆麻烦来,自己也成了笑柄。
晚饭后,黑龙寻了个到陈家找旭峰聊天的借口,拎上两只田鸡递给正在院子里乘凉的碧莲,瞄了一眼晾晒在院角还散发着清香的黄豆堆,笑嘻嘻地说:“毛拔下,或炖或炒,都使得。”
碧莲白了他一眼,把脸扭到别处,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大英雄,应该跟你救的阿美一起去吃!”
这一坛飞醋泼得黑龙莫名其妙,一时缓不过神来。
终于放暑假了。大头爬上甘蔗林边的橄榄树掏了只黄莺,回家偷剪了段旧黑毛线绳绑住鸟爪子,放风筝一般拉着玩。经过山里英家门口时,碰到香妹正独自坐在苦楝树荫里听蝉鸣,就把小鸟递到她面前:“香儿,送给你玩……”
香妹不假思索接过黄莺,瞬间“扑棱扑棱”放飞了。鸟爪上微卷的毛线绳吊在空中飘荡着,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