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祭粽,破纽古不肯放。”以前,农村老一辈人一致认为过了端午节,真正的炎夏才算开始。
端午前两日天刚蒙蒙亮时,阿丰就挑着一担喂得圆滚滚的粉红小猪仔到镇上的猪市卖,价格合适,买卖顺利。钱到手,舍不得买一碗炝粉填填肚子,就赶到供销社商品店门前坐着等开门。等到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售货员一块一块卸下红色的木门板,便抢先进店采购了一条桃红色的裙子给女儿阿美,一套橄榄绿的童军装给儿子大头。
阿丰挑着一担空空的猪仔笼,急急地走在回村的路上。聆听着田埂两旁洋田里喧嚣的蛙声,踢踏着杂草丛中重重的露水,极目蓝天白云下满是开始结穗弯腰的稻海。他抬头迎着东边跳脱出的灿烂阳光,微微眯了双眼,张开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了出去,黝黑发红的脸上汗涔涔的,嘴角情不自禁漾开轻松的笑容。他对着洋洋的稻田和远处黛青的九华山,脱口而出:“爽!”
当他迫不及待溜下肩头的扁担,在姐弟俩面前展开还散发着布胶味的新衣服时,阿美和大头兴奋地尖叫起来。他们抱着新衣服欢呼雀跃,恨不得立刻就是端午节。
于是在上学的路上,阿美开心地跟她的堂姐阿芳说,五日节那天洗完午时水的澡,她会穿上新裙子去上学。阿芳充满妒忌抑或是满不在乎地从鼻子眼里“哼哼”了两声。
早饭的时候,山里英同老跃进说:“今天去镇上送鸭蛋带上香儿,给她买双新凉鞋。”
老跃进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香儿耳尖听见了,开心地绕着那辆比她身高还要高的“永久”牌脚踏车,跑来跑去,想像着自己即将坐在脚踏车后背上去镇里买一双梦寐以求的新凉鞋,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而那辆厚重的“永久”脚踏车,平日里立在墙角巍然不动,今日却偏偏要同香妹作对: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咵嚓”一声倾倒了,重重地把香妹压倒在地上。
车倒娃哭。
香妹“啊——”一声惨叫后,惊吓到哭不出声来。阿嫲第一时间冲过来,扶起脚踏车,搂着孙女,从头摸到脚,不停地问“哪里碰到了?哪里碰到了?”
正在里屋码装鸭蛋的老跃进趿着拖鞋跑出来,斜着双眼狠狠地瞪了祖孙俩一下,破口就吼:“车都摔坏了!滚!”
阿嫲抱起浑身颤抖不停抽泣的孙女,坐到院左侧一棵果子已经抹了胭脂红的早花荔枝树下,举起袖子擦完了香妹的眼泪,再拭自己的眼角,喃喃自语着:“少生了一块肉......”
香妹对奢求的父爱和新凉鞋空欢喜了一场,又受了不小的惊吓,从此以后,只要一听见老跃进的声音,心底就会畏惧到发抖。在她成年前,父亲的任何一个眼神,都会令她如坐针毡。
今年的五日节,山里英家没有扫巡,因为孕妇家里不能兴土木和动家什,否则会影响胎儿发育。
“初一糕,初二粽,初三螺,初四艾,初五吃打面,初六病啊病,初七叫先生,初八卜甚哪,初九杠去埋,初十娘家来。”
阿嫲鬓角插着两朵洁白的茉莉花,一边哼着本地五日祭的俚语,一边从针线笸箩里取出红黑黄绿白几种颜色的丝线,编了个五色手链给香妹戴在手上,一边慢慢地解释着这段自古莆田民间口耳相传歌谣的意思:“从初一到初五,吃糕吃粽吃螺吃打面,女人嘴馋吃多了,初六就病了,初七初八叫了医生也无路用,初九死了埋了,初十老公又娶新妇咯。”
“阿嫲,为什么呀?”香妹迷茫地问,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如此薄情。阿嫲平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等到香妹识得几个字了,每次念叨起这首阿嫲吟过的歌谣时,便会有“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识得旧人哭?”的感慨。而为何会有五日祭节“打牙祭”几日后出现死人现象,可能与古代南方瘴疠地气、突然暴饮暴食诱发疾病、食麦螺中毒等因素有关。
不知起缘于何年何代何人编排的这首歌谣,是在寓意男子的薄情,还是在讽刺女子贪嘴呢?亦或是兼而有之。总之,这首五日祭节的歌谣,后半段香妹只听过阿嫲唱过,不知其流传范围,前半段内容倒是一致流行于莆仙地区。
那时候,从初一开始家家户户门前就开始插艾草了,而能吃到甜糯粘牙的白米糕,和传说中裹了红豆蜜枣的粽子是极少数人家的奢侈。倒是每家普遍会有一碟麦螺,吸得大人孩子嘴长脖子长。到了五月初五日晌午,家家户户拜拜完神明,村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香。
“赶紧洗,洗了午时水,不惊阵雨淋;赶紧喝,喝了午时水,不会得中暑。”
大人小孩用这种当日现采的艾草、枫叶、蛋草、埔姜、铁芒箕、柚子叶等煮出的午时水沐浴后,换上新衣服,吃上一碗打面和几个午时蛋,浑身舒畅。即祛除了瘴气陈疴,也增强了体质,疏通了精血。
阿美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裙子去上学,还是有点害羞。她脖子上挂一个装着金黄色午时蛋的蛋兜,赤脚躲在操场边上的柳树荫里溜达,不停地用大脚趾划拉着地面上松软的沙土,想着上课钟敲响前要怎么进教室才好:是昂首挺胸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走到座位上呢?还是低着头在一阵阵唏嘘声中把羞红的脸蛋埋入课桌?
然而,一切都是她自己在臆想,从她走进教室到放学回家,都没有人去理会她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