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英的娘家在城郊的东山坳里,村前有一条山涧小溪,小溪左右是层层梯田、依山而建的农舍,农舍前基本上都有个平坦的石埕或砖埕,有的埕前种桃李石榴树,树下搭个鸡窝鸭寮,猪圈一般也是各家建在自己的屋舍旁。山村分为上厝和下厝,分布两大姓氏,似乎没有什么家族大恩怨,世代互为通婚,基本上都有亲戚关系。
翻过小山村那架雄壮的山梁,就是莆田的“大水缸”东圳湖。香儿童年时候,阿嫲每年正月元宵节前带她和阿弟回山村探亲,总会自豪地告诉他们:“五八年的时候,我参加过修东圳水库呢!有部队当兵的人,有四面八方来的百姓,民工领导一起在工地干活同吃同住!挺艰苦,还有人牺牲了!荒山野岭的,晚上就随地搭棚子睡觉。大家光想着这么多人在一起怕什么,只是太大意了!我们村里的阿楼,一天半夜里就是被大蛇活活缠死的……”
说着经过了东方岭,岭下有几座修整一新的陵墓隐隐约约坐落于山道旁,与当地的墓葬形制大不同,每块石碑上都刻着一颗大红五角星。香儿好奇地走上前观察,在每个石碑背后发现了几行镌刻在上面的文字,原来是一九四九年解放莆田时在这里牺牲的革命战士,其中有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女护士。
想到先烈们在十六七岁如花般的年龄里,毫不犹豫地将青春和热血献给了祖国和人民的解放事业,香儿不禁肃然起敬,和阿弟在山道旁的灌木丛中采了几把洁白的白檵木花,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烈士的墓前。
阿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孙儿们的一举一动,安详地呼吸着大山里久违的草木芬芳。她说,山村里闹过土匪,来过红军,斗过地主,驻过知青……曾经孔庙里私塾先生头上是编辫子的;土匪半夜掏墙壁入室抢劫;恶霸被村民殴死后,国民党政府开了一个连的军队进村抓人,还把乡亲们的柴火堆在埕上点燃烤火,罚了每户十担米,顺便把那天办婚宴的新郎官抓走了;解放军来了,她第一次学会用普通话唱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组成新的长城……”;最开心的事情是分了田地,扫了盲,给地主放牛的娃当上了生产队大队长……
经历过新旧社会,阿嫲吃尽了不识字的苦头,但她始终坚信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起码“搭车不用问人”。若能考上中专、大学,拼出一份工作来,不仅体面,还“不用扛锄头,给别人去做长工”。她总是时刻督促子孙后代不管多贫穷抑或多富足,都要好好珍惜能上学的机会。
“看见那个墓了没?”阿嫲指着道边一个明代富人禄丘前的大石埕和左右两头大石狮,回忆起往事:“我以前每个礼拜六下昼都会在这里等你们娘,她从二中读书放假回来,总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山路.……”
山道虽然崎岖不平,有些石径松动了,踩上去令人提心吊胆。但是随着岁月流转时代变迁,这条不知几代人踩过的山道,渐渐地热闹了起来,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山里英就是在父母之命下,离开小山村,到下尾替她的父亲“回龙顾祖”,与老跃进成家做了“两顾”。
关于母亲的往事,香儿从阿嫲口中断断续续打听过一些:******时期,阿嫲阿公年近半百老来得女。山里英从小乖巧懂事,高中毕业后教过夜校、当过代课老师。作为上门女婿,阿公苦于下尾老家“无后”,怕死后九泉之下无颜见施家列祖列宗,便死活命令这个“天赐”的小女儿下山“回龙顾祖”,硬是替她安排好了婚事。
那时,知性美丽的山里英在城里教小学,是歌曲里所唱人见人爱的“小芳”,足足可以嫁个军官大学生,也许心底自有意中人了,却要被她自私的父亲乱点鸳鸯谱,和素未谋面只有小学文化的老跃进做夫妻。她坐在眠床上不吃不喝,哭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抵挡不住父母的苦口婆心,放弃抗争。为了父母的百年身后事,她放下笔墨纸砚离开黑板讲台,到下尾与幼年失怙的老跃进白手起家,忍辱负重,生儿育女,扛起两个家族的重担。阿公过世后,阿嫲便到下尾帮衬他们。
说着说着,祖孙三人爬上了东方岭最高处。站在山道旁的一块大青石上眺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世外桃源”鸡犬相闻、往来耕作的景象。
总会在进村前遇上一两个讨柴或是挑山货下山贩卖的老熟人,不免叙起旧来。他们不停地问,阿嫲不停地答,等得两个小屁孩都不耐烦了,便抢先欢呼雀跃着跑下山坡。
他们穿过村头山涧的小石桥,一拐弯就轻车熟路飞奔进那个熟悉的院子:“阿舅,阿妗,我们回厝喽!”
“香儿,阿弟,你们回厝啦!跟谁齐来的呀?”舅母笑盈盈地迎出来。
“齐阿嫲。”姐弟俩争着回答。
“哦,英啊兼老跃进有齐回厝无?”他们十分关心那对“天命”的夫妻过得好不好。
“他们在家忙呢!没工夫回来看元宵。”阿嫲每次都这样解释。
很快,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们回村过元宵了。小伙伴们都跑来找香儿和阿弟玩。趁着大人们忙着摆“斋菜”上供菩萨的间隙,他们成群结队呼朋引伴,上厝跑下厝、下厝跑上厝,把各家各户的楼板阳台踩得“扑通扑通”作响,甚至钻入粮仓、眠床上去玩捉迷藏、打仗,闹得鸡飞狗跳,闹得大人们哭笑不得:“牛头野叉,大谋反!厝都拆喽......”
香儿喜欢和几个女伴们跑到村头那棵野山茶树下的“葫芦涧”游玩。听潺潺山泉流过凌乱的万年石缝,看大岩石上傲然挺立的古老青松,再采几把独自芬芳的迎春红梅,坐在石桥下欣赏水中的楚楚倒影,聊起山里山外的事物。
“阿香,你的衣服真好看!哪里买的?”阿金羡慕地摸着香儿崭新的大红外套问。她身上穿的是她姐姐旧年替换下来的衣服,有些松垮不太合身。这么冷的天里趿拉着拖鞋,袜子跟处还用针线缝着。
“城里买的。”香儿陶醉地闻了一下手中的梅花。
“哦!你厝住哪里?以后我和我阿爸有去城里,去找你们。”阿金兴奋地问。
“我不是城里人。”香儿不好意思地回答。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是城里人。”她们有点不相信,面前这位白白嫩嫩、干净漂亮的女孩也是乡下人。反观她们,从小砍柴种田,洗衣煮饭,喂猪饲鸭,还要带弟妹,读个书每天也要单程步行两三公里的山路,哪个不是手脚黑糙、灰头土脸?不是城里人,哪能养得如此白净娇嫩?其实她们猜一猜,也能想到这是香儿阿嫲的功劳。
阿舅有一个大茶园,九十年代初慢慢开辟成枇杷园、龙眼林。香儿最喜欢在茶园里玩,听枝叶间清脆婉转的鸟鸣,赏悬崖下碎玉飞雪的瀑布。春寒料峭,茶树尚未出冒新芽,白色的花瓣飘落满地,枝头还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半朵金黄花蕊的残花,以及成型的碧绿色茶籽。阿萍从自家地里拗了几根“乌鬼蔗”,热情地邀请大家一起吃。“乌鬼蔗”有别于乡下种的用来榨糖的硬“白蔗”,皮黑肉脆、香甜多汁,可以当水果吃。据说是从非洲引进的品种,被莆田人冠名为“乌鬼蔗”。
大快朵颐之后,孩子们又开启了疯狂的闹村模式。直到忙碌了一整天的大人忽然意识到,猪圈里的猪仔已经嗷嗷叫了半天饿,那群野孩子还没回村吃午饭……
山村的辰鸡唱晓时,团团大雾环绕在山林与农舍间,木窗外的景色仿佛罩上了一层层朦胧的轻纱。五更早,舅母就在楼下灶间里叮叮当当地敲响了锅碗瓢盆,阿嫲坐在火红的灶膛前一把接一把地续柴。旁边柴堆里蜷着一只黑色狸花猫,正在此起彼伏地打呼噜。
大山就在窗外。香儿还沉浸在昨夜的甜梦中。阿弟从布帐里探出脑袋往窗外瞧,白雾悄悄散去,门前的山梁渐渐清晰来了。一刹那,金灿灿的阳光猛地钻入双眼。
揉眼间,阿嫲咚咚咚跑上楼,挨个喊大家起床洗漱吃早饭。等香妹下楼刷牙时,阿舅早已蹓跶完整个村庄,并拾了半畚箕的猪粪回来堆肥:小村的猪狗鸡鸭是没有关的,可以随处觅食拉撒。这里民风淳朴,不用担心丢失。
看到满院子鸡鸭猪狗走来走去,香儿不觉一阵恶心。她用脚踢了踢饭桌下穿来穿去的大黄狗,捏起鼻子吃饭,被阿嫲瞪了一眼:“卫生古!赶紧吃!”
吃完早饭,表兄从城里采买回来,还给香儿买了一支自动圆珠笔。她高兴得马上去找出一本作业簿,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晌午,闹春的锣鼓敲响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穿草履系红腰带的健儿们从社公庙里抬出菩萨、棕轿,大人小孩敲锣打鼓,旌旗飘扬,巡境祈福。
晚上,全村老少聚集在正副福首家埕头轮流闹元宵,分丁饼福橘,吃花生瓜子,喝红糖姜母茶,摆棕轿、跳社火、抢火柴,热闹非凡。
次日,两位福首家里白天晚上轮流摆宴席,请全村吃“平安”,亲朋好友送“春花红布”贺礼祝福。所有的一切,都在期盼新的一年里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平安丰收,越过越好。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宴席。元宵过后,该下山了。阿嫲带着香儿和阿弟在石桥头告别亲人,总有些依依不舍。
“有空常回来啊!”舅母塞了一大袋自己做的糕饼白粿。
“不要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吧!好的,好的。”阿嫲想推辞又盛情难却。
“阿舅,阿妗,你们回去吧,我们明年元宵会再来的!”香儿和阿弟学会讲客套话了。
转过山头的那块巨石,小山村忽地不见了踪影。香儿和阿弟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地想哭。
“阿嫲,你是不是有两个娘家?一个涵江,一个桥尾。”阿弟在前头快乐地跳着石阶下山,小脑瓜滴溜一转,好奇地自问自答。
“呵呵,你说呢?”阿嫲跟在两个孙子后面淡淡地回道。脚下的石阶又圆又滑,阶边草木葱茏苔藓返青。明年还来吗?她心中犹豫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
回到荔园,新学期很快开学了。
一天晚上,阿嫲从手帕里摸出一个“寿桃”饼干给香儿,神秘地告诉她:“我那天去桥尾到智泉寺祈的,吃了平安健康,有福气,会读书!”
……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年,阿嫲真的再也不能陪两个孙儿爬山了。
那个正月里,她拄着杖子坐在墙边曝日头,闭目抚摸着膝上懒洋洋的猫狸,自言自语:“听说桥尾通公路了,每家每户卖枇杷龙眼都过好了,年轻人出去做工都有钱挣了。那智泉寺的师姑仔出嫁后应该会去照顾阿姑的......死老头,我兼英啊下来后,该有二十年没给你扫墓了......”
香儿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从阿嫲乌紫的嘴唇边传出,暖春的阳光照在她满头白发上,发着闪闪银光。
咦,阿嫲在冥思苦想什么呢?思念那已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的山村和阿公吗?她在魂牵梦萦什么呢?梦里是不是还站在山道旁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她心爱的女儿从城里放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