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暝底,荔园人忙碌起来“做年暝”。
挑个吉日“扫巡”、洗晒衣被,家家厨房里开始飘荡出鸡蕉叶的清香,婶娘们用粗糙的双手搓绿豆或糯米馅料,和面印红团。
一炊炊圆墩墩的红团端坐在蒸屉底铺就的鲜绿色鸡蕉叶上,尽情享受着柴火的热情和水汽的升腾。一双双印着“福禄寿喜”“红孩儿”的红团,经过两柱半香时间的烈火与蕉叶熏陶后,起屉时趁热刷上“番仔红”,香甜软糯,惹得大人小孩垂涎欲滴。
家有“余薯”的人家,还会做“番薯起”,孩子们拿出来在伙伴跟前吃也自豪得很:“你厝三十年暝做什么?我厝今天炊红团做番薯起,还有做饾烰饾干……”
家庭拮据的孩子则会躲躲闪闪溜回家,趴在灶台上不停地催促大人:“熟了没?还未熟?”
深谙世故人情的大人会特意在年暝底告诉自家孩子不要到处去串门“看人吃”。因为在过去,很多家庭都不富裕,一年到头没什么副食品当零嘴,就靠过年过节做点糕饼饾粿,上供祭祖后才能打打牙祭。如果有不识趣的人在别人家“做年暝”的时候去串门,人家碍于面子或许会客气给你一个红团吃,私底下则可能会骂你“没教养”。说不定碰上哪个直肠子心里不平又多嘴的人,很快跑到门前溪洗衣石上那么一宣扬,传出去谁家孩子贪吃,这样不但丢孩子的脸,也丢大人的面子。
每年香儿阿嫲做豆腐点卤前,都会用热腾腾的豆汁给香儿烫一碗兴化米粉。香儿总是不加油盐酱醋地吃原味,她喜欢那股浓烈的豆香直冲心脾,和淡淡的清甜在舌尖久久回味的感觉。
香儿上初中时,每家每户做年暝已没有过去那么捉襟见肘了,但嘱咐小孩子不要乱串门的习俗尚存。香儿文静自是不必说,淘气的阿弟则是栓不住的,阿嫲只好给他塞个红团,由他出去找小伙伴们玩耍了。
几个月前,老跃进养鸭子的池塘突然断流,一家人的生计只好从长计议。无奈之下,夫妻俩忍痛卖掉了那竿鸭母。这些年卖鸭蛋的钱光用来建房子给俩孩子预备“家尾”了,几乎是年头贷款年尾还,老跃进成了农村信用社的常客。这次还清贷款后,老跃进进城买了一辆“嘉陵”牌摩托车,到后卓圆圈和洞湖口路口去拉人载客挣钱。
那时候私企少,进鞋厂打工的一般是年轻人,很多没读过几年书的中年人没有关系托人情的进不了厂,仍旧留在农村耕作,寻求点副业维持生计。之前,旭峰的老婆秀枝曾来找过山里英借高中毕业证,去协丰鞋厂应聘上班。她劝山里英一块去,上下班好有个伴,而且能进这个“台湾仔厂”并不容易,没文凭托关系找熟人也是进不了的,况且一个月还能挣四五百呢!
山里英想到若是她进厂上班,田里山上的活就没人干了,思来想去,权衡利弊,还是决心一心一意养鸭子吧!于是,她便断了当协丰鞋厂第一批工人的念头。谁曾想不久后,石华坝的水流改道,池塘干涸,连鸭子也养不成了。而老跃进买下摩托车后,两口子荷包里的“银元”已所剩无几。这一年,因为被迫转型,夫妇俩意见不一,吵了好几架。
进入年关,老跃进夫妇的经济压力更大了,不但过年的年货无钱置办,来年初两个孩子的学费也还没有着落。山里英把大人和孩子的几身旧毛衣拆了,重新织花样,算是过年的新衣服。再用自己种的黄豆磨饾烰饾干,炊十来双红团,菜园里有萝卜包菜,杀上两只养了一年的鸡公,这个年马马虎虎也能对付过去。
年二十九的傍晚,跑了一天车的老跃进还在后卓圆圈昏黄的路灯下候客。
寒风夹着细雨刺骨地冷,冻得他鼻水直流,握车把的手都僵硬了。他已经憋了半天的尿,却不想挪动打哆嗦的双腿去找个隐蔽的角落解放。
“走!走去厝!一个人影都无看见!”对面马路一个同行无趣地跟他说。
“嗯啊!今天无什么人客。不如回厝去温铺!”老跃进把双手合拢将掌心靠在嘴上呵了呵气,又抖起双腿来驱寒。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再望望空荡荡的柏油马路尽头,同对面的人一样,嘴上虽发牢骚说不等了,却迟迟都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从坡下慢悠悠走上来一个背咸草布袋的老叔公。
二人从他刚露出光溜脑袋的那一刻,几乎同时发动油门飞驰到他眼前,争着抢起客来:“叔公,去哪里?去哪里?搭我车,坐我车……”
“无走!无走!”老叔公摆摆手。他们又失望地把车驶回原地。老跃进终于是憋不住了,他下车钻入旧交通岗亭后的杂草丛里去方便。而就这么会儿功夫,从部队招待所里走出来一位军人家属,坐上“同行”的“嘉陵猴”扬尘而去。
“寡骚!这么正好!拉一泡尿,人客被人抢走!”老跃进懊恼不已,刚才明明人客就在离他最近的这边马路上,却眼睁睁丢失了一单生意,不禁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谩骂了起来,“寡骚,殍饿鬼!我的车还更崭新……”
他整了整湿漉漉的头盔,擦了擦冰凉的鼻子,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望着人烟稀少的马路,继续等待。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快黑了,路灯下的雨丝更稠密了。老跃进焦急等待的心已经麻木,他想撤回去却不甘心放弃,犹豫中还在固执地坚持着。
“嗨!老跃进!”是同村村民黑书哥。
“黑书啊!这晚要去哪里?”老跃进缩着脖子龇着牙问。
“寡骚,都要做岁了你还这么拼,叫我们家庭会不和啊!这么冷,跑骨头车!”黑书走到他跟前打趣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走,一齐到我朋友厝里去聊聊天!就在后卓岭下。”
“唉!走就走,上车!”老跃进同黑书一拍即合,爽快地载上黑书一同去找他的朋友玩。
那天的下半夜,喝了点小酒的老跃进跟一伙人赌钱,把口袋里所有大票小票加起来几十块现钱,全部输了个精光。
回村时,他朝赢了点钱的黑书借十块钱待明天过年用,被黑书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我自个儿过年都不够!”
老跃进心里五味杂陈,他把摩托车开到自家门口拐弯时停住,抬手就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光,才垂头丧气地用车头顶开了院门。
山里英知道丈夫赌博输钱后气得不行,二人吵了一个晚上。年三十一大早,她早饭也懒得吃,红肿着双眼离家出走了。
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顺着柏油马路走,边走边暗自流泪,多年积压的委屈和悲戚化作断了线的泪珠,洒了一路。不知不觉她流浪到洞湖口,站在车来车往的三岔路口,看着红男绿女们来去匆匆,北上涵江南下城里,个个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唯独她不知腿往哪个方向抬。
犹豫不决间,她忽地想起那双年幼的儿女和古稀之年的姆妈,举袖擦干泪水,便又折回家来。
只有阿嫲知道山里英的悲哀,她又无可奈何,唠叨了几句女婿叫他“赶紧去找找”,得到的却是女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吼:“我不去!她要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一世人就生这么一个婶娘仔,做牛做马给你厝做家庭,还不能说你,讲一句就呼吓,正月正头,我不跟你吵!”阿嫲正站在门外屋檐下捆甘蔗叶,见老跃进如此凶她,气得浑身打哆嗦。香儿在大厅听见了,赶紧放下手中正在写春联的毛笔,跑出来哭着把阿嫲搀进里屋。
“阿嫲,阿姊,英啊去哪里了?”阿弟感觉出不妙也跑里屋,满眼泪花,可怜巴巴地向祖母和姐姐寻求答案。
祖孙三人正欲哭泣间,门外,老跃进的大嗓门又响亮了起来:“要围炉了你跑哪里去做什么?你们嚎什么?英啊回厝喽!”
“英啊回厝喽!”香儿破涕为笑,跟阿弟说:“等下我们一起贴春联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