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尾厝园的甘蔗林里人声喧杂,各家各户老小齐上阵砍甘蔗咯!
一小砍刀下去,“咔嗞咔嗞”去头削尾摞成堆,再用麻绳捆扎好。青壮年把蔗秆挑到村头收购处称重交公,老人小孩把蔗叶蔗尾拉回家去。蔗叶曝晒当灶膛柴火或用来饲生产队轮牧的耕牛,蔗尾埋入沙土堆储藏,作下季的备用蔗种。
队长崔国柱和老会计阿泰从村部搬了套写字桌,坐在村口的大荔枝树下忙着往记录本上记称重。他们在寒风中一边省着鼻涕一边拨着算盘:二一添作五,三下五去二……还要清清嗓子,呼喝两下同称重员争吵的村民:“吵什么吵?多一两少一两会掉块肉?”
别的地方田地多交公粮,下尾村地少人多、山高水远,只能交公蔗:人均交多的届时发白砂糖补偿,不够的罚现钱。对于辛苦一年的农民来说,假如哗哗流的血汗非但换不来几包白砂糖,还要再饶上数块现金现银,难免不斤斤计较。
山里英眼看着就要生产了,还是头戴竹笠、身披蓑衣,挺着笸箩一般的大肚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到蔗林里砍蔗挑蔗。眼下家里没什么劳动力,丈夫老跃进要顾那一竿子鸭母的生计,限时两天短促的砍蔗任务重担便落在了山里英和阿嫲身上。
一片片青帐子哗啦哗啦倒下,露出一垄垄横七竖八的蔗头蔗尾,和一个个繁忙不迭神色各异的身影。寡冷的天空中偏偏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雨,密密麻麻迷蒙成灰色的幕帘。寒风夹着细雨,扑打在被蔗叶割划出斑斑血痕的脸上,浸入汗水湿透的衣裳,疼到钻心,冷到打颤。
皲裂的手心手背早已疼到麻木,赶时间的急迫心情催促着一双双粗糙的手必须加紧砍蔗作业,甚至不容去吮一吮伤口沁出的鲜血。人家糖厂是不会专门预留时间等某家某户的。
山里英不听阿嫲的劝告,硬是侧身咬牙慢慢挑起了一担甘蔗:劝了也是白劝,她不挑谁来挑?
湿滑的田埕弯曲狭窄,隆起的腹部又遮挡住了脚下的视线,她只能一步一步探索着艰难前行。后面被堵住的人心里着急:“大肚子出来添什么乱?”只能摇摇头,跳下旁边的蔗田绕过去超行。
在一个边上长着两株“糯米本”橄榄树的池塘缺口处,山里英忽然脚下打滑,连人带蔗跐溜入了池塘里。仗着年轻,她迅速抓住了塘壁裸露出来的橄榄树根,拼命往上蹬。幸好及时被不远处蔗田里的王燕大姐发现了,她一边跑过来一边呼喊着:“哎呀!不好了,不好了!英啊落入池塘啦!”
那个下午,香妹正坐在屋檐下认真数着瓦当上滴落的雨滴:“78,79,80,81,82,83....”
还没数到一百,就看到阿嫲扶着浑身泥水的母亲急匆匆地回到厝里,紧随其后进门的父亲大喊着“走边走边”,一脚踢开愣在大门口挡道的她,冲进屋帮妻子换衣服去了。
随后,阿嫲又飞跑到灶间,哗啦哗啦舀水烧开水。
香妹像受虐的小猫狸一般,背贴着红土墙默默蹭到灶间,心里揣着受惊的小鹿嘭嘭乱跳。她小心翼翼地靠在灶厨门后,远远地问阿嫲:“阿嫲......”
“英啊跟阿弟给落入池塘了!”阿嫲颤抖着枯瘦的双手,往灶膛里拼命塞柴火,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一根比一根燃得艰难短暂,划了整整半盒火柴梗,方才烧旺了灶火。
老跃进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我去找阿崇妹(接生婆)”便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中。
“英啊要生阿弟喽!”阿嫲紧张地告诉香妹,小跑着这边烧一会儿火,那边看一会儿临盆的女儿,不停往返于里屋与灶间,脸上淌满了汗水,银白的发丝散乱在脑后飞舞。
“姆妈......”山里英躺在眠床上,伸手紧紧攥住阿嫲温暖粗糙的手,咬着咯嗞作响的牙关痛苦地轻哼着,豆大的汗水溢满了额头。
阿崇妹进屋检查后,不急不慌地说:“今晚过一更我再来”。说完又自顾回甘蔗林忙去了。她接生了几十年,六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近半个村子的婴儿都是经她双手降生,其中包括香妹。经验和自信是她有条不紊的本钱。
老跃进在屋内不停地搓着手跺来踱去,乜斜了一眼正在探头探脑往屋内望的香妹,扭头对轻声呻吟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这回那卜是又生女儿,肯定送给人!”
虽说是生二胎,生产的阵痛和子嗣的压力,也着实令这一家人度日如年。大人们各怀心思,心悬一线。年幼的香妹更是不知所措,无处安放弱小的身躯。那夜的晚饭他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抑或是根本就忘记了吃。
“一更了,一更了......”阿嫲望着门外的黑夜不停地念叨着,对***说,“阿崇妹还不来,你去催一下啊......”
终于,挨到阿崇妹背着药箱姗姗而来准备接生,山里英的腹部开始翻腾如潮,撕心的阵痛一阵紧过一阵地袭击着她。阿崇妹开始教她如何呼吸,如何用力……
香妹静静地躲在灯光昏暗的屋角,看到母亲床边手忙脚乱的大人们忽的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听到接连几声响彻雨夜的婴儿啼哭:“哇!哇!哇!......”
一个白胖胖的大小子呱呱坠地,手舞足蹈地向全世界宣布着他的到来。
***咧开缺了半颗大门牙的嘴哈哈大笑,高兴地跳起来朝空中挥了挥拳,哼着“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赶紧亲自下厨给阿崇妹炒了一大海碗香喷喷的米粉。
那一日,刚好是鼠年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