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寒风,吹过一片片枯黄参差不齐的稻茬,一两身破衣烂衫的稻草人独立在空旷的洋田里,显得格外孤单。溪水瘦了,刻薄地浸削着两岸的泥土,将盘根错节的荔枝树根系裸露出来,悬空在水面上。
天黑得早,阿嫲趁着半降的夜幕,提着小竹篮悄悄来到门前溪对岸的番薯地里摘番薯叶。
“你们祖孙俩,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在田埂上,她们遇到阿桃姐和碧莲母女正挑着满担刚掘起来的番薯要回家。
“嗯啊,出来一下!”阿嫲赶紧拉着香妹站到一侧让路,随便哈哈一句算是应对。
香妹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拉着阿嫲粗糙的大手,小步急碎碎地跟随着。她一边小跑一边问:“阿嫲,我们今晚炒番薯叶吃吗?”
“不能讲!”阿嫲冰冷着脸色,四下里巡视田间无人遇到,便跳下番薯地,三下五除二摘了满满一篮子番薯叶,领着香妹火急火燎般逃也似的回了家。
香妹不明白明明炒番薯**香滑,阿嫲平时却不肯摘来吃?明明就是自家的番薯地,为什么阿嫲跟做贼一般心虚怕被别人看见?
热腾腾的新米粥,就着用米汤滋过的炒番薯叶,特别香甜美味。香妹吧唧着嘴巴吃得特别开心。特别是向来冷清的家里,来了一个叫马小红的客婆,不但开朗大方,还能歌尚舞,逗得香妹长这么大第一回人来疯,乐开了花。老跃进山里英夫妇待她如上宾,还特意让出主卧给她睡。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马小红拥有莆田人一向看不惯的普遍性懒馋,和相对性别开放,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人们猜测着她的来龙去脉,甚者有过来偷看打探消息的。阿嫲从默不作声,到愤懑不满,但终究还是憋着不敢对女儿女婿吭一声。她暗地里念着阿弥陀佛,巴不得赶紧把这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烫手山芋给供出去。
而时间久了,闲言碎语多了,老跃进也急得抓耳挠腮。他没想到,给乡里人介绍个客婆做老婆还挺难。好奇打听的有,将信将疑的居多。找谁当下家呢?眼下村里谁合适呢?
“阿海怎么样?”夜里,他辗转反侧,和妻子商量起来。
“人家不是讨不起老婆的,好不好?”山里英白了他一眼。
“阿灶仔?”他又问。
“一个瘸子,还带个女儿,小马恐怕不会乐意!”山里英说,“我探听过了,小马是诚心要在这里成个家的。我们还是给人家好好找一个吧!”
又过了些日子,马小红发现老跃进夫妇表面倒还客气,一家人的伙食则慢慢差了下来。那个阿嫲整天拉长着脸,进进出出没有给她好脸色,虽然听不懂地方话,她也能猜出阿嫲背地里唠唠叨叨,对她极度嫌弃。对比过往,这些杂碎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在乎,她照样住得开心吃得满意。
终于,她待字多日等来了那关键的一夜:老跃进扶着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精壮小伙,倒在了她布置好的床上。
那个叫黑龙的小伙清醒过来后,气得光着膀子赤着脚丫跑出屋子,吼着要找他那个远房表哥老跃进撕打。
老跃进露着狡黠的笑容,远远地站在院侧好心好意地劝他:“阿龙,你也不小了,别整天被那个碧莲吊着当猴子耍。还必须要给她去招女婿,看你腿不给你老爸打瘸才怪!老婆还不好找吗?哥我给你找一个婆,比那什么碧莲强百倍!”
“你,你……”黑龙跌坐在冰凉的石门坎上,垂下脑袋伏在膝盖上呜呜呜哭了起来。
“这叫什么事情!”阿嫲坐在里屋的眠床上咕叨着。
香妹听见响动,揉揉惺忪的双眼,也爬起来:“阿嫲……”
“快躺下去困!”阿嫲轻声哄着。
马小红下床从地上拾起黑龙的外套,出去给他披在身上。又回屋里麻利地卷好铺盖,连夜尾随黑龙回家去。
天未亮,黑龙家里便炸开了锅,紧接着在一声高过一声的鸡啼里,整个村里包括碧莲家里,都沸腾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黑龙父亲操起扁担就要打这个冒失的小儿子。
“算了算了,别打了!人都领回家了。”黑龙母亲上前抢扁担,无可奈何地劝丈夫。
“我跟你讲,只要你能好好跟我过日子,不跑,我按当地风俗,该聘金多少私房多少,结完婚以后算钱给你和你父母。”黑龙用鼻子冷冷地瞧着站在大门边抱着包袱默不作声的马小红,面无表情地告诉她:“至于你们这些人背地里的交易,我跟你讲,休想从我这里要走一分钱!否则,送你去坐监狱!”
听罢,马小红眼圈红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泪刷刷刷止不住淌了下来。黑龙的话语虽然冷漠,却能看出他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一个没有把她当货物当客婆歧视的男人。而且环顾他的家境,也算是一个殷实人家,值得托付终身。
于是,她流着眼泪对着满屋子攒动嘈杂的未来公婆叔婶哥嫂们,以及准丈夫黑龙大声发誓:一定要誓死扞卫这段来之不易的好姻缘。
马小红在黑龙家里安顿下来后,结婚事宜很快便提上了议程。老跃进和阿丁也挑了个好日子,上门来收“冰人”钱了。
只是,他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接待他们的是马小红的“九阴白骨爪”和国骂家骂。
她高高地站在禁闭的黑漆大门前,张开粗壮的双腿镇在门槛上,气势汹汹地叉着小虎腰,铜铃似的双眼一瞪,还没等昔日的老板阿丁开口,就跳起来破口大骂,然后倒在他们跟前撒泼打滚,再攀到他们身上撕扯抓咬。湘妹子的泼辣劲儿发挥得淋漓尽致,全凭一己之力,独挡了两个大男人的“骚扰”。
老跃进和阿丁没有见到黑龙及其家人,也没有讨到一分钱介绍金,还被马小红撕破了衣服抓破了脸皮。最终,在围观人群的哄笑声中,自认倒霉灰溜溜地走了。
而马小红一战成名,从此村里添了一位大名鼎鼎唤作“战马”的客婆,除了她老公黑龙外没有人提及她的真实姓名,论及她仙乡何处。
数年后,在她儿子稍懂事起,“战马”便给他编起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强烈灌输入儿子天真无邪的心灵:他去她家乡打工,她不顾家人反对爱上他,同他私奔到了福建。于是,有了一个温馨的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这是后话。
且说那日,老跃进和阿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战马”挠得落荒而逃,气急败坏骂了一路“毫无良心的虎姨婆”也无济于事,谁让他们干的事令人可圈可点呢?老跃进只能不好意思地向阿丁自我解嘲:“看错人了,算是做一项功德好了。”
“他妈的,赔了夫人又折兵!”阿丁狠狠地呸了一口水,整整被撕破口袋的衣领,抹抹油光可鉴的大波发,坐上老跃进的破自行车后座,赶到洞湖口去搭班车回城。
“这种冰人钱,有那么好挣?”阿嫲捏着针线,心疼地缝补着女婿被“战马”撕破的衣服,十分不满地唠叨起来:“白吃白住了二十来天,还给打骂出来,真是大示众!郑恩乞无酱打破盏……”
“唉!人穷志短啊……”山里英抚摸着如山的孕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