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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馒头

  小村东面部队的大喇叭响起来了,人民解放军们收操列队归营房了,一阵阵雄壮整齐的“打靶归来”,唱得整个村子激情澎湃。

  近来,黑星时常带着堂妹秋云在炊事班附近逗留。特别是周末,白天两个灰不溜秋的“野孩子”流连在部队靶场边上的野蓖麻地,几乎就不回家。后勤的阿兵们见惯了日常百姓人家出出入入于营地附近干活,也就没有怎么特意去留心他们做什么。他们无非就是各自手持一根随地捡拾的枯树枝,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胡乱挥舞着劈打马路边上的杂草丛。

  深秋的风呼呼吹过头顶的马尾松,裹着细细的沙尘顺势钻进他们干燥的眼睛。黑星使劲地揉揉双眼,挠挠蓬乱的脏头发,再挖了挖鼻孔抠出一团黄色的鼻屎,刚要把那粘了鼻屎的黑食指下意识地往嘴里送,便听见秋云在身旁“咯咯咯咯”大笑起来。

  于是,他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涨红着脸举起手中的枯树枝,指着秋云假装正经地威胁道:“你敢再笑一个!”

  “嘻嘻嘻……哈哈哈……黑星吃鼻屎……”秋云才不会坐以待毙,一边嘲笑着一边跑开了。

  “你敢说,我就去告诉你阿爸,讲你到解放军厨房……”黑星使出来了“杀手锏”,秋云立刻服软了:“阿兄,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她深知黑星现在孤儿一个无人管,她虽然没了母亲,到底是还有阿嫲和父亲管教着。有时候她甚至还阴暗地幻想过能跟黑星交换下身份,特别是挨她父亲打的时候。

  临近午饭,太阳升到了当空,他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咕直叫,却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他们躲进花白条石墙外的影子里,看着跟前地上铁丝网清晰的黑影,忍不住走上去跳踩着玩。黑星从墙根处拔了一条瓜子藤,摘下二三片西瓜子仁状的叶子放入嘴里咀嚼着,青涩后回甘,没什么汁水,便吐了丢了。

  秋云见状从脚下的杂草丛里找出几株三叶草,递过去:“喏,这个酸酸的,田里足多呢!我和阿美一起去读书时,经常吃的。”

  黑星高傲地仰起头,不屑地哼一声:“才不吃!”嘴里说着不吃,可看着秋云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却忍不住咽了又咽酸爽的口水。

  正当这对堂兄妹俩百无聊赖地等待戈多之时,从条石墙不远处的部队大院里大摇大摆走出来了母子三人。

  “是欧兰和鬼子俊,还有他阿妹。”秋云压低声音说。

  “他们来干嘛呢?”黑星自言自语着。

  “走,走,别让鬼子俊看见了!”秋云紧紧地拉住黑星的胳膊,就要往靶场方向跑。

  “切,惊什么?又不是他家的地方。”黑星满不在乎地顺着墙根席地坐了下来。

  虽然军民鱼水情,但部队毕竟是神圣的。老百姓一般只是在干农活路过营地时,向擦肩而过的阿兵们投以崇敬的目光。不知道欧金兰运用了什么样的浑身解数能在部队大院通行,而且认识好多个军官军嫂,还积极为不少适龄阿兵就地介绍对象。难怪她儿子陈俊在同伴面前总是开口闭口“我家部队”如何如何,光荣无比,自豪感十足。

  他经常炫耀各种款式的徽章,除了普通家庭可见的***纪念章,还有琳琅满目各种款式的飞机、大炮、五星等纪念章,都是村里大部分老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更别提那些盖着收藏戳的厚厚书籍、漂亮的软皮笔记本、印有风景的硬板文件夹、白色的拨号电话机等等了。这些都是他们家值得骄傲自信的资本。

  这一次,部队转业了一个干部,搬走后宿舍里遗留了不少“好货”,欧金兰闻讯赶紧挑上一副箩筐带上孩子来“打秋风”:残缺的书籍,断了脚的藤椅,黑色的半旧高跟鞋,半截殷红的口红,缺了盖子的空香水瓶,没了鼻子的洋娃娃,吉他,木材,煤球……他们如同发现了宝藏一般冲进屋子,欢天喜地一股脑儿“乒乒乓乓”全部往箩筐里塞。儿子捡了一个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女儿闹着欧金兰帮她涂口红,最后他们满载而归,心满意足地走出大院。

  欧金兰挑着“战利品”大摇大摆出来的时候,还特意跟门口站岗的士兵笑嘻嘻地点头打招呼,俨然一副某军属的模样。

  “阿兄,走啦,走啦,欧兰跟我阿爸讲的话,我就死定了!”秋云急得蜷缩在黑星背后,把头死死地抵在自己的双膝里。

  终究还是让他们发现了。

  “你们两个人,这么晚还不回去吃饭,躲墙边做什么?”欧金兰看了一眼缩在条石墙下灰不溜秋的兄妹俩,边走边说。

  “肯定是想偷东西!”陈俊嗤鼻哼了一声。

  “无啦!鬼子俊,你敢冤枉人!”黑星忽地站起来,大声冲陈俊吼起来,把身后的秋云吓得直哆嗦。

  陈俊也不甘示弱,挥出拳头怒目圆睁:“要撕打就来!”

  “好啦好啦!你跟无人管的死伢子吵什么?走,回去!”欧金兰厉声训斥自己的儿子。

  “你最有人管!死货骚!”黑星听出来欧金兰的弦外之音,登时把平日里从大人口中捡来的脏话用上了,气得欧金兰直喊:“天哪,天哪,真是嘴有够尖,实实无人管!”

  堂兄妹俩望着气呼呼远走的欧金兰母子,捏着鼻子扭着腰肢学她的样子说“天哪,天哪”,嘻嘻哈哈互相笑了一段。又逛到大操场底下的小花园里闲闹了一阵,终于挨到了午后军营休息时间:可以朝一个诱人的目标进发了————炊事班厨房后的泔水池。

  炊事班后门的泔水池里偶尔会浮出一些剩菜剩干饭或者白馒头,对那“无人管”的兄妹俩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只是这一次他们很不幸,被炊事班的阿兵们现场逮住了。

  “班长,你看,就这俩孩,都观察到好几次了。”三个阿兵哥把拼命挣扎中的黑星和秋云轻轻松松提溜到厨房里。

  秋云早已经吓哭浑身筛糠,黑星一边挣扎着企图逃跑,一边哭喊着:“我们没有偷,我们没有偷……”

  “小朋友,别怕啊!”炊事班班长摸摸黑星的头企图安抚他,差点被咬了一口。他不但没有恼反而转头对一个阿兵说:“小王,去锅里看看还有馍馍没?给他们拿几个。”

  这是黑星和秋云生平第一次吃到的正宗白面无糖大馒头,厚实而有劲道。他们接过馒头后狼吞虎咽的样子,把在场的阿兵们看呆了,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奇怪地互相提问:“老百姓现在没这么穷吧?有这么穷吗?”

  “你们是谁家的小朋友呢?等会儿给送家去。”看着俩孩子平静下来了,班长对阿兵们说。

  话音刚落,秋云突然噎喉了,他们又是帮忙捶背又是给水喝,费了好大劲才把馒头给顺下肚子去。她馒头也不吃了,张大嘴巴“哇……”鼻涕眼泪齐流,哭得稀里哗啦。

  “哎呦妈呀,你可吓死俺了!”几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汉此时拿一个弱小的小女孩毫无办法。

  “班长,她可没吓死你,明明是你刚才在吓她的嘛!”小王灵机一动幽了一默,气氛缓解了不少。

  这一天,午后的天空格外地蓝,阳光格外地暖。黑星和秋云捧着解放军叔叔们赠送的笔记本和铅笔,满怀感激地走在霜降后的田野里,人们开始陆陆续续收割晚稻了。

  数日后,尝过一次甜头的秋云,轻车熟路独自来到了炊事班。阿兵们再一次发扬了**精神,到服务社给她又是买本子又是买笔盒,还亲自送到学校来。

  了解完情况,校长气得差点没吐血。送走可爱的阿兵后,他等不及叫老校工来,自己噔噔噔跑到走廊上亲自敲响了紧急集合钟,立刻在大操场上召开全校师生大会。

  那一日,阿美香妹他们看到萧瑟的秋风中,廋黄的秋云身着短到小腿肚的花色毛线裤,和用五颜六色旧毛线编织成的毛衣,跟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花蝴蝶一般,滑稽地独立在旗杆前,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可笑,又有点可怜。她始终不敢抬眼皮瞄一下台下乌泱泱齐刷刷在看她的人群,且恨不能哪里找个缝立马钻进去。

  那一日,校长史无前例地在升旗台上围着一个跟小冻猫子似的小学生跳来跳去,声讨得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秋云的班主任气得脸都黑了,手心也攥出汗来。二百多号师生按班级整齐列队站在底下,观看猴子一般,交头接耳讨论着、窃窃私语笑谑着一个“小骗子”:她三番两次旷课跑到部队闲逛,欺骗纯洁的阿兵哥们,说她父亲重男轻女,不肯给她饭吃、不肯给她上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