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你那么好的大学,怎么不念完然后留在a城啊?”支教的女孩疑惑地问。
“突然不想念了。”陈香桂淡淡一笑。
陈香桂整理卷子的手一顿,对着办公室门口的女孩挥挥手,女孩大眼睛亮晶晶,回一挥手。
以前跟着陈香桂的小豆丁转眼就长成了一个姑娘,可惜她已辍学了两年,现在在镇上的流水线打工。
“她跟你长得好像啊,啧,不对,她比你俊。”支教老师笑着说:“每月月底都来找你,她可真粘你啊,是叫陈鱼是吗?小鱼儿。”
陈香桂点下头,陈鱼跑进来。
支教老师去上课,办公室只剩下陈香桂和陈鱼:“你爸妈吵架了?”
“不是,我爸跟人打架,反正打的挺厉害的,卫生所的蒋叔叔说得缝针。”陈鱼拨弄着书本:“那个,姑姑,我妈说让今晚你带着我在镇上转转,她说让你给买点小衣服,医院那边说估计就是下周预产期。”
“是个弟弟呢。”陈鱼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陈香桂:“我妈我爸都可高兴了,给那个医生送了两百块红包的。我都有一个弟弟了,也不知道再生一个我爸怎么会还那么开心。”
陈香桂没回答,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摸摸陈鱼脑袋。
收拾了东西,陈香桂带着陈鱼去镇上的大商场,两个人逛了很久,给还没出生的婴儿买衣服尿布奶粉,提了两个大袋子。
全部买好以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陈香桂带陈鱼进了一家米线店吃饭。
米线上来,老板娘端着米线送过来,顺势在陈香桂对面坐下:“陈老师啊,我家老三上学期是你带的,你还记得我吧?嘿嘿。”肥胖的妇女搓着手说:“这个是你哥哥的女儿吧,长得真可爱哈。”
陈香桂客气的说话,陈鱼一脸不高兴的低头吃饭,果然没一会儿,话题就到了:
“陈老师啊是这样,我有个侄子,人还不错,是个木工,干活可勤快了,家里有房子的,没爹没妈的,之前去学校接过我家老三,见过你的,你看他怎么样?”
陈香桂答应改天见见,老板娘终于完成任务,站起来走了,走到半路上扭身翻个白眼,正好陈鱼抬头,四目相对,老板娘冷嗤嗤掀了下嘴唇走了。
陈鱼攥紧手里汤勺。
周末两天很快过去,陈香桂坐班车送她到村口,然后又给了陈鱼两百块:“回去给你爸爸。”
陈鱼点头,提着东西往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她回头,看见陈香桂还站在那颗车站前的大洋槐树下,笑着对她摆摆手。
陈鱼咧嘴笑了下,提着东西回家去,到家里放下东西,妈妈从隔壁刚回来,翻看着东西,爸爸正在睡觉打呼噜,两岁的弟弟在爸爸身边爬来爬去。
妈妈翻看了一会儿东西,问陈鱼:“你姑没说她什么时候结婚?”
陈鱼摇头。
“没说她什么时候去a城?”
陈鱼抿紧嘴唇。
妈妈:“谁教你用那种看仇人的眼光看我的?”
“你为什么要逼姑姑结婚?”
“不是我逼她,是她逼我,你看看你爸爸头上的伤,都是因为你姑姑。”
“你胡说,是爸爸跟人打架。”
“你爸爸为什么跟人打架?”
陈鱼卡住,她尝试张了好几次嘴巴,最后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目光落在妈妈的肚子上,稚嫩的手放在妈妈的肚子上,刚碰上,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下,吓得陈鱼撒丫子就跑了。
——
一周后,盛夏,陈鱼妈妈在医院生下一个男婴。
虚弱的产妇脸上洋溢着神采,身边站着的几个妇女一脸羡慕:“又是个男的,可真厉害啊你。”
门口传来爸爸的呵斥声,陈鱼扶着门槛,看见宋至妈妈站在门口,被自己爸爸驱赶着离开了,宋至妈妈头发花白一脸木然。
几个妇女看过了婴儿,相携着出了门,一拐角小声议论:
“生了儿子也是冤孽,我就说这块风水不好,你看当时香桂她们四个女孩子,宋至死了,文丹要饭,曳荷疯了,至于香桂,嘿嘿。”
另一个女人说:“也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孽种,怀孕了才不念书了回来教书,我看她会把学生教坏,什么名牌大学的学生,当年考上的时候,她哥那个样子,还摆宴席,哼,打脸了吧,才去上了两年就灰头土脸地滚回来了,当时还改名叫什么陈夏,我觉得还是香桂好听。”
陈鱼抱着几袋红糖,在几个妇女身后站定。
几个妇女越说越开心,嘻嘻哈哈地交头接耳。
“——啪!”
“哎哟,哪个杀千刀的砸我。”妇女回头,看见抿紧嘴巴的陈鱼,脸色一变其他几个人也脸色一变。
“小鱼儿啊。”
陈鱼冷冷看着她们,被陈鱼砸到的女人突然一笑:“小鱼,你可不要学你姑姑,没人要的,知道吗?本来能嫁个工人的,现在有人要她就不错了,多可怜呐,学的脱一层皮,最后还是这样,人啊,就是有命这个东西。”
女人恶劣地掐陈鱼脸蛋:“跟你姑姑倒是挺像的,不过你姑姑人家可没有两个弟弟,也不像你这么早就辍学。”
陈鱼手指甲抠破手里的红糖袋子,狠狠把糖粒砸到女人脸上,女人捂着眼睛大叫一声:“啊,我看不见了。”
陈鱼回头跑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很想跑。
风呼呼地擦着头发丝过去,心里的那种郁闷在流逝。
跑到门口的时候,两岁的弟弟正在玩玩具,对陈鱼裂开嘴巴笑。
家里爸爸和妈妈在吵架。
“我生了儿子的,该回的礼一个都不能少,你休想亏待我。”
“我知道,这不已经是第二个儿子了,花这么多钱,你坐月子都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你生老二的时候,老大连书都念不了,这老三生出来,以后的日子更紧了,你就别摆阔了。”
门口的弟弟叫陈鱼:“姐、姐。”
陈鱼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把镰刀,然后跑出了家门。
盛夏阳光炙热,陈鱼跑到田埂边,金黄的稻田在风里摇摆,锐利的叶子割伤陈鱼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胳膊,陈鱼一路没有停,她朝着野草最疯长的地方走过去。
盛夏最热的时间,树上蝉撕心裂肺地鸣叫。
陈鱼脸上淌出汗珠,但她一路不停,朝着目的地——池塘走过去。
那片池塘最早是一片空地,后来种了杏树桃树,再后来,成了公有池塘,里面的鱼非常多,再后来被私人承包,由于被同村人嫉妒投毒,鱼死了很多,那个承包的人离开了村子,池塘就荒置了下来。
一个人把死婴扔进去。
两个人把死婴扔进去。
……
原本的池塘在不停地扩大,周围的野草越长越高,高大的白桦树和槐树狰狞地将树冠影子投射在湖里,湖水在冬天会结乳白的冰能滑冰,春秋有县城的人来这里钓鱼,而夏天是它最荒凉的时间。
陈鱼手里握着镰刀,走到田埂上。
绿到发黑的湖面,被风吹起丝丝涟漪,陈鱼齐耳的短发被风吹起来,她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她看着面前的湖。
她手指慢慢攥紧了镰刀。
“你好。”
陈鱼转头,看见田埂上站着一个男生,瘦瘦高高穿着纯黑的短袖,手腕戴着手表,背着一个单肩包,长得非常白净,在太阳下简直白的发光,他望着陈鱼笑了一下:“我迷路了,想问问去你们村子怎么走?”
“你怎么知道我是哪个村子的?”
少年失笑:“这儿只有一个村子,我本来都要到了,为了抄近道,结果迷路了,嗯,怎么从这儿出去?”
“不知道。”陈鱼不搭理他。
“哎——”少年往陈鱼这边走了一步,踩断了水稻杆,脆生生的声音,陈鱼气愤地回头:“你把它吓走了!”
“什么东西?”少年冰冷地眼睛连阳光都透不进去,可惜陈鱼年纪太小,看不出这少年的与众不同,只是气鼓鼓地说:“你别过来了,你真的要吓跑它了,算了,我带你出去,你别过来,你站住。”
少年笑出声,冷白的手指撩了一下额发,来了兴趣:“什么会被吓跑?这儿不就你跟我吗?怎么小姑娘,讲鬼故事吓人啊?”
少年根本不听陈鱼的,一步一步走近陈鱼,陈鱼没办法,赶紧朝他走过去,走到少年身边,愤愤不平:“你们城里人都这么讨厌吗?”
少年若有所思,随后郑重地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城里人都这么讨厌。”
少年爽朗地笑出声,他仿佛十几年都没笑过了,一笑就停不下来,陈鱼本来瞪他,看着他突然愣了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慢腾腾脸颊红了,用蚊子哼的声音说:“你别笑了,真的要吓跑了。”
少年趁她不注意,夺走她手里锋利的镰刀。
“哎你干什么?!”
笨重的镰刀在少年手指尖转成圈,少年垂着眼睑看这个到自己腰部的小孩,没忍住又笑了:“你告诉我是什么跑了,我就还给你。”
威逼人。
陈鱼对他的滤镜碎了一地,咬牙切齿:“你是个坏人!”
“哈哈哈,对啊,你现在才发现?”少年笑:“晚了哦,快说,不然不还给你。”少年觑着小孩:“算了,我自己过去看看吧。”
“不准过去!”陈鱼抱住他腿。
天气灼热,他身体却泛着丝丝的冷,少年僵硬了一下,突然凌厉地弯腰看着陈鱼,漆黑的瞳孔像个漩涡,似乎要从陈鱼脸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看了很久,他眯了眯眼睛:“认识陈家村的陈香桂吗?”
“她是我姑姑。”陈鱼骄傲的说。
“你姑姑啊。”少年语气嘲弄,镰刀在手指间停止打转,盯着陈鱼。
陈鱼伸手戳了戳少年脸蛋,很软:“你好像那种电视剧里的少爷。嗳,我认识你!”
少年浑身僵硬。
“哦,是吗?”少年余光看着陈鱼戳了自己的手指,眸光一片晦暗,直起腰:“你刚才在看什么东西?”
这一次少年丝毫不理会自己腿上的挂件,带着陈鱼走到池塘边——鬼影都没有。
哦,有影子。
湖的两侧有电缆线杆,上面连接的黑色电缆,落在水里倒影成一条黑色细长的影子。
少年看着水里的倒影一言不发,陈鱼垂头丧气:“现在你也看见了,见面分半。”
陈鱼学电视剧里的大侠说:“你只能拿你的那一半。”
陈鱼手指指着水里的电缆线影子:“那条蛇非常大的,抓到它去卖肯定能卖很多钱,到时候卖到的钱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半。”
府世亭没有笑,脸上刚才那点散漫都消失了,他看着陈鱼:“抓蛇?”
“嗯,可值钱了,没人知道,这么大的蛇,要是有人知道,肯定早就抓走了,我运气好吧,我喜欢你,分你一半钱,”陈鱼抢走镰刀:“我去抓,你等我。”
镰刀手柄从手里滑走,府世亭反应过来想抓住的时候,镰刀已经被她拿走了,她仰了仰下巴,一脸热烈的骄傲。
府世亭慢慢笑开,声音愔愔的:“你不害怕蛇吗?那么大的蛇,如果卷住你,你就再也上不来了,”手指指着水面:“你知道那下面有多少蛇吗?”
陈鱼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府世亭盯着她的眼睛,在他要移开视线的时候。
“我不怕。”女孩迎着他的目光:“我不害怕,只要我抓到这条蛇卖到钱,爸爸妈妈就不会因为钱吵架,弟弟就有奶粉喝,姑姑也不用把每月的工资都给爸爸,她就能去a城了!我不害怕。”
“那你呢?”
“嗯?”
府世亭不耐烦:“他们都受益,你呢?”
“我?”陈鱼张张嘴巴,一脸茫然,府世亭顿时不高兴了,语气不太好:“难道你自己去抓蛇,你都没想自己要干什么?”
“我想念书!”女孩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泽:“我要回学校,我要念书,我要像我姑姑一样考去a大。”
风吹起麦浪,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
少年站在稻田边的田埂上,微微低头望着女孩。
干燥地风带着席卷荒原的力道,在稻田里盘旋着冲过来,吹起两个人的衣服头发,。
过了很久很久,府世亭对女孩伸出手:“镰刀给我。”
“干什么?”
“给我。”少年弯腰和她平视,白净的脸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几乎能把陈鱼吸进去,陈鱼呆愣愣就把镰刀递给他。
府世亭拿到镰刀,在手里握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对着湖面狠狠扔进去。
“你干什么!”
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府世亭说:“好了,那条蛇被我打死了,你看,都成波浪了,我功力可深厚了。”
“我不信!”陈鱼不可置信地盯着‘蛇’。
居然真的成波浪了,还在翻滚,过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