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吉十三年十月中旬一日,扬州提点刑狱衙门照例接收了一批来自京城的流犯。依大周律制,需逐一甄别,充实到衙役或直接发配为军户。在这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流犯带到堂上后,其中一个已被两道深入脸骨的刀疤破相的流犯惊喜道,“沈老爷,是我啊,我是王林!”
沈括闻言大惊,忙定眼一看,果然是京城好友王寅的老仆王林,沈括心情激荡,摒退左右,带到后堂细细问来。
“沈老爷!祸事了!”一入后堂,王林便跪倒在地,哭诉道。
“莫急,王林,你且细细道来。“沈括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我家老爷被强盗灭家了!”王林不甘心地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沈括心中一痛,他记得四月离京之时,王寅还专门登府拜访,王寅是他在京城遇到为数不多有创见的商人,原本以为王寅会成为一代巨富,没想到,世事难预料,不到半年,便阴阳相隔。
“今年五月,我陪老爷一家回湖洲老家省亲,没曾想在经过二龙山时,被山中大王拦住,老爷散尽财产,那贼人还是不许,只管寻我家老爷性命,小人拼命上去挡了数刀,被一脚踢进河流昏死过去,待醒转,回去一探,”王林哇哇哭了起来,一张破了相的脸显得分外狰狞。“老爷、夫人已被砍死,护院家丁死了三个,其余人等不知道是逃了还是被贼人擒了,英娘小娘子也不知所踪。“
“小人立即去报官,官差来了后,反而把小人抓了起来,说小人通匪,说二龙山根本就没有什么山贼,那些山贼必是怕走露风声,冒称二龙山名号。小人千求万拜,才请了官差埋了老爷,立了碑记,通知湖州王家来收尸迁坟。小人被扭送至开封府衙,历经拷打,最后也没有找到丝毫通匪的证据,在秋放之时,便被流到了扬州。”
“那王家的产业呢?!”
“王家绝户,被收做官产发卖了,买家多是以前的竞争对手。”
“有没有可能是竞争对手雇凶干的?!”
“老爷一辈子没做过缺德的事,对其它开染房的同行也没有以势相迫。况且,最近几年,老爷专做官家生意,许多份额早已让了出来。这杀人绝户之事,非十恶不赦之人不能为,商人不会有这样的胆量。”
“待回到京城,再做计较,总之不能让你家老爷白死。”
王林千恩万谢地磕头,因有这层关系,沈括便给王林报了病亡,以流民沈林的名字在沈家入户为奴。王林虽然破相,相貌凶狠,但毕竟是故人之仆、又忠心护主,值得为他寻个出路。虽已更换户籍,毕竟是作假,为防他人算计,沈括写了一封书信遣沈林回京城寻沈四去了。
大周胜吉十四年三月,沈括在扬州司理参军任上已近一年,这一年扬州风调雨顺,加上水力车机的广泛应用,百姓生活有了明显好转,家有余粮,人有衣裳,百姓有了钱粮,便多有知足,很少出现挺而走险,违法乱禁之事,作奸犯科之辈自然少之又之少。
扬州地界歌舞升平,繁华初现,淮南路转运使张蒭自然不会忘了沈括的功劳,便上书奏呈沈括的政绩,多加褒扬。朝廷富相当政,下旨调沈括入京任昭文馆修撰。昭文馆又名弘文馆,负责校正图书、教授勋贵子弟、参议朝廷制度及礼仪。昭文馆修撰为从六品的清贵京官,简而言之就是给皇帝的私塾编写课本,正适合博学多才的沈括。沈括虽被擢升四级,但沈括名声显于朝堂,倒也不令人惊骇。
沈括和妻子柳氏专程去转运使司衙门辞别,沈括与张蒭、张执、张谢在前院议事堂入坐,柳氏则被张宛娘引入闺房。
经过一年的历练,张执、张谢每日面对官民兵学商,说话办事都有长足的进步,加上接触了新技术、新产业,头脑也比往常灵光许多,张家这一年来名利双收,似是找到了官商的乐趣,比一年前一心钻研圣学,自诩为一时瑜亮,强了何止百倍。
“存中贤侄,昭文馆修撰非官家近臣不可任职,你莫要妄自菲薄,此次进京,须革新振作。”
“世伯明鉴,沈家三世深蒙皇恩,敢不效力于君前,奈何沈家之贾物遍及天下,钱塘沈氏闻名于万民,虽官家不以沈家为僭越,沈家岂敢轻狂于京师。括必学先朝大隐,于朝堂之中韬光养晦。”
“这正是张某担忧之事,贤侄能知进退,便不会遭受横祸,但若想沈家永保荣华,似有所不足。贤侄可知,你有二不可为。”
沈括坐直身子,恭敬受教。
“一是贤侄重农工而轻土绅,农工能敬你、顺你,也能辱你、毁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吾观贤侄行事,阐精微妙理于草民,需知,刁民不服教化,重利而寡义,他日刁民仗机械之利与朝廷争利,朝廷何以自处?”沈括闻言,心中不免惶恐,汗出浃背。
“二是贤侄重机巧之术而轻圣人之学,贤侄累读圣学,十年寒窗,一朝闻名,然何以其心佻脱如此?中华文化传承四千年,唯有汉武启儒学正宗,自此华夏道统从未中断,读书人不死,华夏文明不绝。然机巧之术,蛮夷亦可习之,异日,蛮夷呈机关之巧,我华夏血肉之躯何以抵挡?”
张蒭所言,并非杞人忧天,开启民智后,对统治阶级的损害更大,而西方列强正是靠坚船利炮把华夏文明轰成碎渣。但对沈括而言,这个话题未免太沉重些。难道蛮夷可以使用机巧之术,华夏反而不可以?而民富国就一定不安?中国一直以来都在讲国富民安,追求土地兼并,甚至聚集天下财富于一人,至于百姓困苦,不仅不是国家关注的焦点,反而是国家稳定的前提,只要稍加抚恤、减免赋税,便可收亿兆民心。从古至今,重农轻商,把万民固定在土地,连坐保甲,将百姓困死在百里之地。封建制度,产生了稳定的华夏文明,但在资本主义已产生萌芽的大周,却将要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而沈括作为资本主义萌芽的创造者和推动者,必将处于各种权力激荡的漩涡中,岂是一句韬光养晦可以轻易脱身。
后院张宛娘闺房。
张宛娘执着柳氏的手说,“姐姐,这一年间,多亏了姐姐,宛娘才不至寂寞空渡,可好景不长,姐姐明日便要返京了,这叫宛娘何等思念。”
“宛妹妹,承你不弃,与我情同姐妹,姐姐也是好生不舍,好在妹妹正值妙龄,听闻京中秦尚书有意与伯父结秦|晋之好,等妹妹嫁到秦府,我们自然可以经常相见。”
张宛娘一脸嫌弃地说,“姐姐,休提那个纨绔公子,这个天官大人家的少爷可是没少干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恶事。”
“还有此事!?”
张宛娘在柳氏耳朵边悄声说了几句,却见柳氏惊得凤目圆睁,忍不住轻咳起来。
张宛娘忙轻拍柳氏秀肩,轻声道,“姐姐可是感染风寒,刚才已听得姐姐咳了几声。”
“许是着凉了,不防事。”柳氏又咳了几声,“宛妹妹,你对佳婿有什么要求,回到京城,定帮妹妹寻一家世清白,诚实稳重的郎君。”
张宛娘脸色一红,低声道,“却是姐夫那般人才,宛娘就心满意足了。”
虽是闺房私语,但这句说出来,柳氏也觉得有些尴尬,谦虚道,“沈郎也没有妹妹想的那么好。”
张宛娘正色道,“宛娘从未见过相敬如宾如姐姐、姐夫者,姐夫始终只宠姐姐,从未有纳妾的想法,在这当今官场,实属罕见。哪个女子不想夫君只爱一人。”
柳氏听了,也觉满意,便轻抚张宛娘的纤纤玉手,“妹妹放心,以妹妹的美貌定可以寻个专情于你的青年才俊。”
张宛娘只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