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赶着夜色出了城去,官道两旁倒也修葺的精细,便是追逐嬉闹出了一丈余,怕也不太会将步履撵的脏破,只可惜泥土吸足了甘霖,不似石板挥干的那般快,青葱的草地顺着微风齐齐摇摆着,偶尔几片水坑透出橘光来,明晃晃的落进夹马先行的几人眼里。
少年秦朗坐在白鬃毛的大马上,直到夜空都黑了去,也要通过颠簸的形态将他雀跃的兴奋之情表达出来,当先远远奔去前头,再扯了缰绳折跑回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徐不归被晃的直摇脑袋,偏过头与刘建聊道:“秦老狗倒真是生了个单纯的儿子。”
刘建也不理会于他,扬起藤鞭向后甩去,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往回策马的秦朗见状连从路沿绕到他身边,笑吟吟的礼貌问道:“叔伯,我现今当真是太古剑宗的弟子了么?”
刘建本意也不想睬他,偏偏又对他生不出厌恶情绪来,只得露出比哭还教人难受的笑脸来:“要问小少爷。”
少年得了许可,又扯着辔将马斜停在一旁,待安平的马车走到跟前,便往窗边靠去,对着里面小心问道:“大哥哥,我真是太古剑宗的弟子了么?”
安平拨开布帘,朝着皎白月光下轮廓鲜明的少年瞧去,想的却是秦明分别时的神情,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说道:“且看你这一途表现如何,回剑宗再定夺。”
少年马上着急了起来,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轿前御马的车夫讨让道:“先生,可否与我置换,将这驱车的活计交我来做?”
车夫险些惊跌下马背,恨不得将盘发的布帽都摇下来,连连拒道:“公子可使不得!”
少年又悻怏怏凑到窗前,讨要安平的允许,一口一个大哥哥使得安平只能探出轿来吩咐一声。
文老赶马追了上来,问询几句,只得支会换上白马的车夫奔前去叫停众人。
开阔平原的夜光下,一行人休憩下来,就地生起野火,粗造了一餐晚饭,这才又继续动了起来。
秦朗驱着马车,竟是一宿都不曾换歇下来。就如被圈养的囚鸟出笼,只顾向天空高远飞去,哪里对囚笼剩半分留恋。
这一行便是两夜一日。
东边的日头高挂在天上,陆续有三三两两的乡野村夫往汉阳城走去。车队驮着疲惫的众人入了城门,徐不归打头往君悦客栈行去。走了片刻,众人被迫在主街停了下来,就瞧见前方一群人将四周都围了个密实,吊在外层的人拼命想往里挤,硬挤不进便又踮起脚尖来,伸长脖子朝里张望。
刘建随徐不归一前一后跃上了旁边的屋顶,引得秦朗一阵崇拜惊呼,扭转头对着轿子里喊道:“大哥哥,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像他们那样飞起来?”
安平正欲开口,就听刘建在轿窗边说道:“小少爷,老吴有麻烦了。”
秦朗背对马头坐着,忽觉面前卷起疾风,一道残影拂过眼帘,忙转身追寻,就见安平一脚踏空蹬去,而后翩然落于人墙里去了,他翻身下马,稍一站定便踉跄的往前奔跑,眼见一排后背触手可及,却忽然止住了身形,挣扎一下,偏过头来看着拉住他胳膊的人,乞求道:“文爷爷,您带我进去看看好不好?我保证不添乱。”
文老褶皱的脸上挤出一道道沟壑来,嘴角微微翘起,手掌移至他肩头,抬脚跺地,如拎小鸡般抓着他腾空而起。
这短暂的一瞬,是少年最为刺激与惊慌的时刻,他如一只提线木偶,
耷拉着四肢垂在空中,不敢动弹半分,两人落地后他双腿一软,本能的向文老扯去,文老颈脖处的衣领一紧,忙探手扶起他,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安平身上。
六人站在摊位前,正被团团围住。徐不归摇着折扇站在最前方,斜视着面前一个形状怪异的人,鄙夷道:“这莫不是汉阳城薛知府吧?怎得被狗舔了脸也要出来作恶呢?”
薛才茂缠着满脸的灰麻布条,露出两条眼缝,心里气极,但看清眼前的青年后又不敢发作,含糊不清的说道:“徐不归,本官的事轮不到你来管,你当真要为这粗鄙的贱农出头?”
徐不归逼至他面前,戏谑问道:“怎么?小爷管不得?”
薛才茂被吓的往后退去,想起一月前被眼前这厮闯进府衙暴揍一顿的情形,立马怂了下来。围在摊位前的官兵见知府大人被人这般当街羞辱,却是不惯着他的,纷纷举起武器靠拢过来。
安平看着刘建扶起的老叟,客气道:“吴老,将你这现有的材料都做了吧,我们今天人多。”
那老叟点点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往灶台里走去。
秦朗已然缓了过来,跑到老叟身边说道:“爷爷,我帮您吧。”说着余光还向安平偷瞄着。
刘建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出,在他屁股上轻踹一脚,佯装生气道:“小屁孩子别捣乱。”
秦朗有些委屈道:“我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碰见刘建回瞪的目光,又缩回头,往文老身边靠去。
安平也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徐不归身边,看了看眼前包捆着头部的知府,又看了看徐不归,满含问询之意。
“福满楼薛才茂,汉阳城知府,也是秦明的走狗。”
“啊?你是薛大人?你怎的弄成这幅模样了?”秦朗也跑了过来,盯着薛才茂问道。
薛才茂眯着眼细细瞧了瞧眼前的少年,慌忙跪下身来含糊道:“下官薛才茂,见过大少爷。”若非粗布遮挡,他估摸着都要哭出泪来。
上前的官兵见状也纷纷跪下行礼,齐呼道:“卑职见过大少爷。”虽然他们并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但跟着自家大人行礼总归没有差错的。
秦朗哪里亲历过这等场面,赶忙上前将薛才茂扶起,又问道:“薛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时薛才茂的一名亲卫站起凑近躬身道:“回小少爷,前几日我家老爷来这老东西的摊位前朝食,不曾想这老东西竟将大人绊倒,害大人摔进了油锅里,面容惧毁,今日大人稍能活动,这才来将这老东西捉拿归案的。”
薛才茂嗡嗡的附和着,本想喊让大少爷帮其做主,似是又想到什么,又将正欲出口的话咽返回肚里。
徐不归抬手一巴掌扇去,那亲卫飞转摔去,砸在两名跪地的官兵身上,吃痛一吼,爬起身来扬起长刀就欲砍下,看见秦朗又连忙收住,恶狠狠的盯着徐不归。
徐不归却不乐意,又是一巴掌拍去,将他抽飞的更远,砸倒一片官兵,冷声道:“你也想变成油炸狗头是吗?”
那亲兵趴在地上,摸摸滚烫红肿的脸,擦拭过嘴角的血迹,怒不敢言。
徐不归也不再理会于他,捏着折扇敲了敲薛才茂的脑袋,俯视着跪地的官兵,高声道:“滚吧,这里小爷我罩了,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再来惹事,可就不是这个下场了。”说完转身往摊位里走去,拣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对着老叟道:“大爷,先来一屉肉包,饿死我了。”
亲兵爬起来搀扶着薛才茂,呵退了围观的人群,带着一大队官兵灰溜溜躲了去。
其余几人也在徐不归身边坐下,老叟托着两屉包子走了过来,将包子放下时,他对着安平轻轻说道:“何仲良前两日来过。”
安平点点头,目光看向正在散去的人群,见文老已经领着宁致远一众人等往这边走来,对着刘建说道:“让凤年师叔去查查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刘建也不多说,拿起两屉包子起身就走。徐不归怒道:“大叔,好歹留一个啊!”
安平白了他一眼,起身走到灶台处,同老叟说道:“吴老,做好朝食,收摊同我一道走吧。”
老叟摆了摆沾满面粉的手,悠悠道:“小少爷,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不折腾了,这铺子我守了三十年,舍不得扔了。”
安平见状也不再多言语,拱手朝老叟一拜,返身向马车方向走去。
秦朗端着一屉新熟的豆包,屁颠颠的跟在安平身后回了马轿。
长街很是热闹,处处都是尘世的烟火气息。马车横亘于长街中,路过的行人纷纷惶恐绕开,却不敢有半点怨言。
苟活已是不易,有热闹也只敢随大流同看,若无人引头,谁都不肯去找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