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霞光挤破云层,照进院子里来。最后一抹金光被收进剑鞘,安平敛了气势,睁着眼睛直视着朝阳。
“好剑法。”徐不归从房间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见安平并未回应,他又问道:“你和宁姑娘怎么认识的?”
“你猜。”
“猜你妹。”
“我没有妹妹。”
过了半晌,安平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瞳孔缩起,随后从天边收了目光,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呆愣的徐不归。就见他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似是在沉思,在回忆,在痛苦,甚至还带着杀气。
“我有妹妹,三岁。”徐不归忽然淡淡的说道。一丝美好之色在他神色复杂的脸庞闪过,这与他平日里的轻挑完全不同。安平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这股美好很快就变成了悲痛,就听见徐不归咬着牙,满是恨意的继续道:“可是她死了,死在马蹄下,尸骨无存。”
一行清泪从他脸颊淌过,落进安平眼里,勾动他内心深处的悲痛翻滚而起。他想起那道在雨幕里从天砸落的娇小身影,那身影浑身抽搐着躺在他的身边,雨水往她嘴里灌去,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她艰难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哥...哥。
安平甩了甩头,将回忆挤出脑海。这世上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建立在双方有过类似经历的前提下。他们似乎都有这样的经历,于是安平对他的戒备忽然就消失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的站着,直到云瑶的一声恩公传来才打破了这份沉静。
云瑶走过来看着慌忙擦去泪痕的徐不归,疑惑的看着安平问道:“徐大哥这是怎么了?”
安平干咳一声道:“没什么,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看到徐不归投来凶狠的目光,又赶紧住了口。
“啊?想妹妹怎么还要哭呢?莫不是你妹妹出了什么事情?”
徐不归看着云瑶真诚而清澈的目光,竟不忍骗她,柔声道:“她去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
云瑶闻言娇躯一颤,眼里泛起泪花,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徐大哥,云瑶不该多嘴。”
徐不归看的一阵心疼,反倒安慰她道:“没事,都过去了。”
云瑶站在那里,咬着嘴唇,面露犹豫,内心似乎正在做着什么艰难的抉择,这幅模样落在徐不归眼里,让他禁不住升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闪着泪光的双眸郑重的看着徐不归道:“徐大哥如果不嫌弃,以后云瑶愿意做你的妹妹。”
徐不归一愣,心里一阵苦笑:谁要你做我妹妹了。他看着真诚的少女,又看向一旁满脸无辜的安平,竟不知该如何拒绝她,鬼使神差般的回道:“好。”
云瑶听完松了一口气,马上转涕为笑,拉着徐不归的胳膊欢声跳跃道:“哥哥,我以后也有哥哥了。”
却在这时,又有三道身影穿过院门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嗔怒道:“胡闹!”
刘建和凤年也从房间走了出来,对着那人拱手道:“宁财神。”
宁致远也拱手回敬道:“诸位好。”然后他走到安平面前,躬身隆重的行了一礼:“古少侠,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安平淡淡回道:“宁财神无需如此,小心些总是好的。”
这时丁一走了出来,爽朗笑道:“老爷,古小友不是这般小气之人,不打不相识嘛,我还想与小友再切磋切磋呢。”
宁致远站直身体,看了一眼丁一道:“不可无礼。”他将目光转向徐不归,
忽然浑身一颤,脑海里浮现出一道身影来,那道身影与面前的少年渐渐贴合,教他越看越心情澎湃。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调整了心绪,客气的问道:“这位少侠是?”
徐不归自然能感受到宁致远情绪的波动,面露纠结之色,有些话,他不知该不该问,思虑了片刻,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开口道:“通远镇,徐家村,徐鹤。”
这几个字就如一记钟摆,带着风尘,牵着旧事,在宁致远心里狠狠地撞击着。他的瞳孔紧缩,双眸瞬间变得通红,他身体微微颤抖着,竭力压制着急促的呼吸,过了半晌才又开口问道:“你可认得徐慕风?”
“正是家父。”
宁致远听完忽然整个人都变得格外怪异,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走到徐不归身前,握着他的双臂,激动的说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云瑶看着父亲,又看向文老,发现他此刻竟也是老泪纵横。她走过去拉着文老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了一个其他人此刻都想问的问题:“文爷爷,你们怎么了?”
在一众人满是疑惑的注视下,宁致远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后浑身都散发着伤感的气息,他转过头看了看众人,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缓缓说道:“二十年五前,我接手万宝钱庄,为了稳定内乱,便决定带着文老亲自远赴蜀地,在路上遭我堂叔设伏坑杀,随行之人几近全灭,是文老拼死护着我杀出重围,一路逃遁。”
说了几句,他看了看文老,转过头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我和文老最终体力不支,双双倒下了。”然后他又看了看徐不归,继续说道:“等我们醒来时,就在徐家村了。正是你父亲救了我们,又留我们在徐家村休养了半月,我与你父亲都算是有大志向之人,我势要让万宝钱庄开遍大江南北,而你父亲也想开宗立派,成为威震一方的侠士,于是我们便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约定从此守望相助。”
说到这里,他仿如一个迟暮之人,哀叹着,痛苦着,稍做缓冲,他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后来他护送我们入了蜀地,便就此分别。过了两年,我听闻你出生,又去了一趟徐家村,谁曾想,那一日竟成永别。”
云瑶张着嘴,呆呆的问道:“爹爹,后来发生了什么?”
宁致远黯然,又将目光转向安平,慢慢说道:“后来啊,后来啊,后来朝堂巨变,和亲王谋逆,三十万铁蹄途径通州逼近京城。等战事结束,我再去徐家村时,举目所见,只剩下一片焦土。我和文老将整个徐家村翻了个遍,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寻不出来。”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浑浊的双眼看着早已泪流满面的少年。他伸出手抹过他的泪水,喃喃道:“万幸苍天开眼,为你徐家留下了一点血脉,风大哥在天有灵,也可以安息了。”
众人听完一阵沉默,云瑶泣不成声的走到他们面前,拉着他们的衣袖:“爹爹,哥哥。”
宁致远将她揽进怀里,盯着徐不归诚恳的说道:“鹤儿,你可愿认云儿这个妹妹?”
徐不归轻轻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叔父。”
这个富可敌国、呼风唤雨的万宝钱庄东家,这个让皇帝都要极力拉拢的商界巨贾宁财神,听到这一声叔父,终究没能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仿佛这些年藏在他心底最微小的希望终于找到了寄托,而他所有的遗憾与悲伤,也都找到了宣泄口,他旁若无人,毫无顾忌的释放着。
刘建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再看向徐不归时,眼神明显带有几分同情和忏愧。
伤口被揭开会重新流血,会再度变得满目疮痍,但伤口要愈合,又必须要将结过的痂撕掉,方能露出里面新长的肉出来。几个人的伤口就这样在烈日下被狠狠地、彻底的撕开,但他们都知道,这道伤口,终究会愈合。安平也明白了,原来徐不归看似极不靠谱的伪装之下,也同样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血仇。
当宁致远从悲喜交加的情绪中缓过来时,和文老对视了一眼,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安平身上。他深吸了几口气,忽然走到安平面前,跪伏于地,众人就听见宁致远说道:“万宝钱庄宁致远,拜见太子殿下。”
一语起惊雷,在众人脑中轰的一声再次炸开。这份震撼,比之刚才的冲击来的更加猛烈,更加直接,更加叫人难以置信。
徐不归站在那里,情绪变得极度复杂,想起从汉阳城开始至今的点点滴滴,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安平稍做讶异,上前一步扶起宁致远道:“宁财神这是何意?”
宁致远迎着他的目光,坚定的说道:“太子殿下,小人也是昨夜才确定太子的身份,原本想再观察一些时日再做抉择,但今日见到鹤儿,也知道你们近来所为,思量之下,便斗胆呼出殿下的身份。京城那边如今暗流涌动,因风大哥的事情,我一直心存芥蒂,迟迟不肯表态,在皇帝眼中,已然成了一个潜在的威胁。此行周水府,也是逼迫我不得不作出选择。”
安平也不纠结,今日的事态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事已至此,他再否认也没有意义了:“我不过是这盘棋里的一颗棋子,你应该知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小人才决定选殿下。”宁致远回道。
“你不怕钱庄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他看向已然发懵的云瑶:“不选殿下,钱庄我怕是也守不了多久,而选了殿下,钱庄方能有一线生机,为了这一线生机,小人愿意追随殿下一搏。”
安平看着他,过了片刻,平静的回道:“我可能要让宁财神失望了。我之所为,只为家仇。”
宁致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睿智与自信,微笑道:“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小人虽对殿下知之甚少,但凭这几次相交,小人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安平不再接话,他看着众人,慢慢走到徐不归身边,抬头看着遥遥挂在天上的金色圆日,缓缓说道:“其实我也有妹妹,那一年,她也是三岁。”
徐不归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目光转向天穹,轻声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